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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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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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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


母亲在你脑海中留下最深印象是她那左右两腋下几乎对称而生的两片牛皮癣,可是把你的母亲害苦了。还在你在上小学的时候,你就经常看到母亲用各种方法医治久顽不愈的牛皮癣。记得有一次母亲说有人告诉她一个偏方,说用一种叫做斑蝥的虫子捣碎了用香油搅拌,然后敷贴在牛皮癣处,用纱布裹缠着可以治愈。母亲听信了,因为先前采用了不少单方偏方也都没有彻底见效,只能继续增加药方的数量,求得个几率,万一哪个偏方起作用能治好呢?

这斑蝥为药的偏方的确与先前用过的其他方子不同,用药之后的第二天,你母亲身上的牛皮癣处就鼓起了几个大水泡,就像不小心被刚烧开的热水烫伤的情状是一样的。水泡不但大到如半个鸡蛋,而且里面全是微黄透亮的液体,用钢针一桶,那一包一袋的液体便如开闸泄洪,顺势而出,顺流而下,如不提前戒备,水泡下面垫些纸布之类的浸水物,那透亮的液体会一泄而直达地面,场面生猛到令人恐怖。那水泡捅破之后的疼痛,也只有你的母亲自知,从她那痛苦的表情可以揣测甚至感受到疼痛的程度,从而越发痛恨那害人的牛皮癣。后经多次同样方法的家庭自疗,顽固害人的牛皮藓总算被根除了,但那捅破水泡的一幕幕也就永久铭刻在了你的心灵深处。

但与生命相比,这的确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单就命大命小而言,你的母亲应该算是命大的一个。你的姥姥在解放以前,曾经生过十一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但最终只存活了你母亲一个人。这乍一听好像是在编小说写剧本抖包袱玩噱头,实际情况是,这是真的。你有必要在这样严肃的事情上说谎吗?你只能是从你的母亲或姥姥姥爷那里听来的,而你的母亲和姥姥姥爷有必要对你说这样的假话吗?这一定是真的。而且他们还曾经有意无意中说出你的唯一的舅舅是要别人的,这你不能不信,原因是这样的事情不能说假话,就比如做砖坯的材料不能说可以打造钢刀一样。不能说可能因为你的母亲从小娇生惯养,就出落得仿佛大家闺秀那样端庄秀美稳重漂亮,事实是你的母亲在那闭塞的小村庄里是出了名的好看。国字型脸盘,大眼双皮细眉毛,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和细高流线型的鼻梁以及乖巧灵动的鼻翼鼻头,仿佛就是为这脸型量身定做规划设计好了的,让无论什么人都很难挑出毛病。在你所亲眼见过的无数母亲中,也还没有发现哪一个比你的母亲更漂亮,说的是淡妆之下的素颜真身。

像许多有着坎坷经历的母亲一样,你的母亲也有过一段曲折的人生经历,那都是包办婚姻惹的祸。不幸的是,你的母亲从此被关进了暴力婚姻的牢笼,常常遭受那你只是听说过的粗野愚妄男人的殴打欺凌。你实在不能理解是什么样的变态心理、暴戾脾气、扭曲性格才能对如此月貌花容的妻子动粗撒野呢?你敢肯定,即便野兽也不会。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个曾经对你的母亲施暴动粗的真真是禽兽不如!好在这悲剧性的婚姻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你能够推断这与你母亲刚强不屈的性格有关,即便旧社会感情破裂的婚姻也是可以解除的。你能够想象得出比这次失败婚姻更痛苦的,或许还不是当事人,而是你的姥姥姥爷,是他们在无意之中亲手把自己的独生女儿推入了他们做梦也没能想到的火坑。而你母亲的痛苦只是暂时的,得益于她果断坚决地摆脱家暴的摧残,勇敢面对现实,寻找新的生活。

生活总是眷顾善良的人,经人介绍,你的母亲结识了你的父亲,这是一个标准型朴实厚道心灵手巧嘴笨拙的乡下男人。相同的是,他们都经历过一次不幸的婚姻;不同的是,你那未曾谋面没能叫过一声妈的妈,硬生生死在了你父亲的家里。据说是你的奶奶封建思想太严重,重男轻女太过分,不把儿媳当人看,致使那进门不太久的儿媳悲苦郁结双目失明,接下来的情况更加凄惨,病魔缠身不久便撒手人寰。那种年代的事情你不可能理解,更何况那时还没有你的存在,总之是你的父亲和母亲携手组建了新的家庭。但是,生活中还是不能避免不幸的事情,你的母亲进门不久,因为你父亲的父亲在村里开了间小杂货铺,省吃俭用,攒了些钱就把家里原先老旧土坯草房翻修盖成了砖混二层青瓦新楼房。这下可惹恼了本村干部之书的红眼病,一红之下便乘土地改革的时机设法将您父亲的父亲的家庭划成了地主成分。按照当时的规定,可以分走地主家的任何财产,这样你父亲的父亲许多年来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亲手盖成的砖混二层青瓦新楼房就顺理成章被分到了之书家的名下。也还是没过多久,你不知道是否亲眼见过的父亲的父亲便连气带病饮恨离世。这个家庭一女一男先后含冤而死,也就是几年之间的事。

谁也没有想到塞翁失马的故事又在你父亲的家庭重演了一回。无端丢失了一座房子,却成了改变这个家庭命运最直接的引子。因为唯成分论的肆意泛滥,这个家庭不堪忍受来自多方面的压力,迫不得已而下关东走西口上梁山。你的父亲手提一把斧身背两条锯,背井离乡来到了你现在生活先前出生的这座城市。

老实人不吃亏这句话在你父亲的身上应验了。正是因为老实肯干也能干会干,你的父亲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就由外来务工临时人员而在一家国营商业公司转正为正式职工。之后也顺理成章分到了一间小房子;再之后,你的母亲也水到渠成随夫迁移由农村户口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对你的母亲来说,新的生活开始了。

新的生活并不是一句话,而是并不止一件事,其中最首要的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因为生活本身就是由劳动和劳动报酬来支撑的。刚从农村来,身无分文还不当紧,当紧的是手无一技之长。工作是要创造财富和价值的,好在你的母亲除了一张大家闺秀娇美无比的容颜外,还有一副堪比男劳力的强健的身板,以及异于常人的吃苦耐劳精神,这些都在日后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得到了印证。有你长大后亲眼所见,尽管当初你对这个世界还十分的陌生。

你的母亲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市区内的火车站上装卸散煤,有时候是将煤从一个或几个火车皮上卸下来,有时候是将堆在地上的煤装到另一辆或几辆运载车辆上。那比农村翻地的尖锨和城市建筑工人和灰和泥用的平头锨都要大得多的装卸专用铁锨,你是后来才见到的,只是当时你没能联想到装卸一辆或几辆车皮所要付出的劳动强度,直到后来你也没能体验到,因为生活并没有给你体验的机会,看来苦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到的。

不知什么原因,你的母亲换了第二份工作。这份工作不用再用像农村选粮净粮用的柳条编的大簸箕那么大的装卸铁锨了,改用双腿用力肩膀使劲儿拉动的两轮平板车,手工装卸性质不变的同时,还要加上运送的环节,劳动强度可与那装卸火车平分秋色。这期间,你也由孩童而小学,小学而初中,初中没毕业,你就利用漫长的暑假和不短不长的寒假跟车跑腿而成为平板车队的一员了,尽管你不过十四五岁。你的母亲并没有也不可能因为你的加入而改做家庭主妇,而是在这个并无传承的家庭里,再增加一辆两轮平板车,加上你的姐姐先期加入,当时这个七八口人的家庭高峰时期总共拥有三辆平板运输车,加上三头小毛驴,俨然一个小型平板车队。每当一大早准备排队出车时,有时还会引起规模不大小不的围观;晚上收车回来时,同样的围观也还是会出现在你们所居住的这座城市最古老的那条街上,几乎成了一道风景。

这期间你已没有了年龄的的概念,所有搬运车队的人,包括你的家人、你的母亲都把你视为成年人,而你所能干下来的活也就是运输任务,也的确与成年人无异。几百斤重的建房用的水泥预制板,成年壮汉拉四块,你的母亲和你也照样拉四块;五斤重一块的黏土或炉渣或煤矸烧制成的砖,别人拉四百多块,你的母亲和你也一样拉四百多块。拉着一吨多重的货物,你的母亲带着你和你的姐姐一起最远来回走过一百多里。那是两天的路程,中间的一夜是露宿,要么睡临时窝棚,要么干脆就露天而眠,身上裹一些被单之类的棉麻衣物,为了生活,为了更好更体面的生活,这个家庭不得不这样。你在这星光照耀下的夜晚睡不着觉时,时常会听到一些搬运队里的上了年纪的前辈们讲一些他们年轻时自己的经历或听来的传说,或他们的长辈讲给他们听的一些逸闻趣事。比如一位马姓大爷讲他年轻时如何经商,腰缠万贯,挥金如土,花天酒地。曾经艳遇一个身材高挑,艳若桃花的风流女子,如何与那女人快活周璇又如何将自己的外国进口高级游泳手表送那女人。

真漂亮!女活干得更是无人能比——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马大爷那得意洋洋陶醉到不行不行再隐含几丝自豪的神情比那月光还要舒坦,让人听来好像就发生在昨晚甚至就在今夜……

又比如一个姓朱的二大爷,讲述他年轻时在一个地质单位工作。有一次地质勘探队在野外组织联谊娱乐活动,其中有个中年男队员在与一个未婚女青年跳交谊舞过程中控制不住,举而不衰,蹭得他的舞伴连声惊叫,说:

跳舞就跳舞吧,为什么腰下还别着一根棍子?

那不好意思的舞伴随机应变张口就来:

手电筒,手电筒。别介意,一会儿把它放回去。

逗得在场的男人们哄堂大笑。

一个吕性的老妇人,有一次还讲过她愚弄一个年轻小伙子的例子。说是在很早以前有个曾无意中得罪过她的小伙子脸上出了满脸的青春痘,多方医治都没能见效,她听说后给那小伙子出了个土方子,让他每天晚上吃一些大蒜洋葱,第二天早上洗脸吃饭前,用第一口浓痰吐在手上满脸涂抹均匀,连续十天青春痘即可全消。那小伙子还真的照她说的做了,只是她最后也没有明确说出是否有效果,也许是因为损人太深自责自悔的缘故。

还有罗姓中年男人讲过一个肯定是听来的笑话。说很早以前有一户人家的一家之主太爱虚荣,为显示自家的生活质量高,生活条件好,每天每顿吃过饭后,总是用挂在门后的浸了油的一块布擦一下嘴,让别人看了以为他们家常吃大鱼大肉或油炸类的食物饭菜,以此来显摆自家的富足。有一年他家新生婴儿,一次新为人母的儿媳不在意随手将一块婴儿刚拉过屎的屎尿布挂在了门后,那一家之主也没发现,吃过饭后出门时,随手用那块沾上婴儿屎的屎尿布擦了一下嘴,结果有一点黄色的婴儿屎真就挂在了这新晋爷爷嘴角的胡须上。刚一出门就遇上那邻家婆娘也外出,见他嘴角挂黄,随之打招呼似的问道:

今天吃啥饭?嘴角上怎么还带黄色啊?

对方不无自豪的随口应道:

炒鸡蛋,炒鸡蛋。

你那时正值岁月懵懂期,似懂非懂的也跟着男人们哄笑,那气氛是你这一生中没有过的——先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时过境迁,说的就是这种情景。

你的母亲是一个爱憎分明,性格直爽,暴时如烈火,柔时似春水的人。每当她身处那样的场景,听到类似的话语时,要么规劝同性大小远离,要么直冲那讲述者一顿寒雹冷霰劈头盖脸砸过去,那唯一的效果就是再次引起一阵阵诙谑怪笑,场面依旧十分的快活。

给你印象很深的还有一件事,也是一种经历或铭刻于脑海里的一幕场景,就是有时候拉货出远门要经过城市大东面的一个叫做五孔桥的地方。在五孔桥的西侧路北,有一个粗木棍子搭建的凉棚,棚上都是些细木条子枯树枝和破油毡烂凉席之类的东西,倒也能遮个阴凉。你不知道这棚子的主人为什么不种下几棵葡萄树或其他藤本植物生长出一片阴凉。五孔桥的桥下是一条天然水流冲刷而成的深沟,也可以称为河道,深度应有十多米,但常年无水,只到雨季才有小股山洪急流而下,雨过之后又现原本的荒凉。也许就因为这荒凉加上偏僻,五孔桥下竟然成为一处处决死刑犯人的枪毙刑场。有一次你偶然遇到警车带路几辆解放牌敞篷卡车押解着死刑犯人开过公审大会后游街示众,你也赶凑热闹跟着警车卡车后面跑,听人说要去五孔桥刑场枪毙犯人,你还没见过那血腥的场面,更多是出于年少好奇,跟着一大群人往五孔桥的方向跑。警车卡车还要在市里也可能县里转几圈,好奇好事多事又无事的人都先期跑到五孔桥下,找一个最佳的观看位置,一般都是抢占制高点。太近的距离虽然能看清,但却不可能,因为警察都规定有警戒线,不能越线靠前观看。太远了就会隔着人群看不见或看不清。你和这一大群人跑出了一身汗,终于到达五孔桥下的荒沟刑场。还有些过路的人,见有一大群人跑过来,一问是枪毙人,也都来了精神,路过也不走了,一起加入到观看人群的行列,一时间桥上桥下沟里沟外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和有动有不动的人头。你也挤在人群里,直往高处土坡攀爬,终于爬到了一处据说能看清枪毙场地的沟边高坡上。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边听有经历的大人们绘声绘色的讲述枪毙人的过程和场面,一边焦急等待,并不时朝桥两边的路上张望,盼着那警车开路的车队快点儿到来。但是直到接近中午了,仍不见桥上路上的动静,后来原本都抢占好位置的人群又出现了骚动,有消息灵通或预见能力强的人就传言说枪毙人的地方有变动,改在市区西边的大沙河河道里执行,大失所望的人们,这才陆陆续续散去。

那凉棚的后面紧连着的是一间油毛毡盖顶的破旧临时屋子。你没有进到过那屋子里面,也不知有没有窗户,只从外面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像个窑洞。这个凉棚和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腰部以上前倾90度的通常被叫做背锅或罗锅的老男人,也可认为是个老头。生活的磨砺使人很难猜出他的实际年龄,从他看人时因为角度问题眼睛都必须向上翻而眼白的下半部分不能不暴露无遗的眼神里,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出他的好客与热情。不错,他这路边的小凉棚其实就是一间最最方便的小店面,简便到凉棚下面只有一张用砖块垒起用一整块石板当面儿的石头桌子和可以来回搬动的四条木制长条凳子,因为凳子较长,怕坐时间长了凳子中间会凹曲变形,原本通常是四条腿的长凳,中间下面加装了两条腿,变成了每张长条凳子六条腿。石桌朝路方向的前半面放了一个铸铁烧水壶,壶的旁边是一摞粗瓷宽黑边碗。石桌的后半面放着一个大一点的藤条编框和一个小一点的竹篾编框,框里一直不缺的是蒸熟的红薯、玉米发面窝头、红薯发面窝头、高粱面花卷儿和大鏊烙油饼。壶里常备的是放了几颗绿豆的绿豆水,一壶绿豆水反复续多了,也就变成了有名无实的白开水。

除了急于赶路和无需喝水充饥的外,其他有所需求的人多半都会在这小凉棚处歇一歇脚,喝一碗水或再吃点喜欢吃的东西。无论别人停与不停,你的母亲只要拉车路过这里,都会停下来休息休息。后来你才知道,这凉棚的主人罗锅老男人有几个地方很像当初你的父亲来到这座煤城最初遇到的那个帮了你们家很多忙的因为一条腿落下了毛病被尊称为瘸大爷的鳏寡老人。这个一条腿残疾的老人不但让刚刚进入这座城市你的父亲无偿免费住在他家里,还为之后来到这里的你的母亲以及还是孩童时代的你们姐弟等提供了许多生活上的方便,使你的父亲不但在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异乡立住了脚,而且也为你们全家最后落户这座城市提供了最基本的生计方面的帮助。你母亲的感激感恩心理甚至都随时随地延伸到了这个罗锅老男人的身上,也还真有点爱屋及乌的味道。

你的母亲喜欢吃红薯,这种饮食个性天然遗传到了你。你的姥姥习惯于将红萝卜晒成一劈四瓣儿的红萝卜干儿,以备饥荒不测和平日里不时之需,也是那种环境那种年代的储藏习惯。你在刚刚记事的孩童时代,在姥姥农村的家里,晒得半干的红萝卜干儿好像就是你唯一的也是最好吃的零食,以至于到成年之后都养长了从不挑食的良好习惯,最直接的营养效果之一就是你在家里男女五个孩子中是最强壮魁梧的一个。这不但得益于你的父母,也得益于你的姥姥。所以每当说到姥姥时总会想起红萝卜干儿,每当看到红萝卜干儿时总会想起姥姥,一直到你与当年姥姥的年龄一样大时……

每在这里歇脚,你的母亲都会买一块红薯吃。你和你的姐姐更倾向于吃花卷馍,因为只有这馍里才可以见到差不多一半的白面细粮。油饼当然更好吃,但一是并不常有,二是价格比较的贵。你们在这小城市里干这种下死力气的活,虽然挣钱是多了点,但还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用,这一点又好像是遗传你的爷爷你的父亲那勤劳节省的基因。也正是因为负担重,才不得不做这种苦力,所以所挣得的钱也都用在了生活开销上,难得有结余。

如果买馍买饼买红薯,绿豆水是免费的。每到初秋时节,并不太小石桌上的编筐里还会摆上些鲜嫩的玉米穗儿,时令蔬菜瓜果也不能少,都是赶季节的,大致按不同的季节先后有杏桃黄瓜西红柿苹果梨和枣。深秋初冬时节还会有漤柿子和烘柿子。这座小凉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的兀立在大路北侧一排合抱粗的白杨树下面。

你母亲所在的搬运车队,只要能拉得动的几乎什么活儿都干,什么物件都拉,但拉货最多的还是建房盖屋所用的砖。你和你的母亲拉过市面上所能见到的几乎所有建筑和建材用砖,有红砖青砖煤矸砖炉渣砖瓷砖缸砖耐火砖水泥砖空心砖蜂窝砖笆砖和比一般的砖外形都大得多的水泥空心砌块,还有房顶屋檐墙头上用的各种类型的花砖。印象中唯一没有拉过的只有金砖。砖的生产工艺你也略知一二,比如粘土原料加工砖坯烧制过后用风冷却而成的砖是红砖;用水冷却而成的砖是青砖;以煤矸石为主要原料烧制而成且风冷过后的砖是煤矸砖;用高温水蒸气蒸制而成的砖是炉渣砖等等。有一次去市郊的煤矸砖厂拉砖,亲眼见到一个40多岁的女工,不慎掉入地面以下的矸石碎粉搅拌机中被活生生绞死的血腥惨状,那场景直令你现场头皮发凉,发根倒竖,过后噩梦连连,每每不敢回想提及。

后来你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你的姐姐出门嫁人了,你的母亲也因年岁不饶人而转做不用出大苦力的小生意了。自从你家在市郊新建了独家小院土垛房后,也给家里做小生意提供了方便与可能。做小生意虽然也辛苦劳累,毕竟比拉平板车搞搬运少出许多的热汗。由于每天傍晚收摊前后都要收钱数钱捆钱结账,即便再零碎那也还是钱,而且这小数额的钱随着日升月落逐渐增多增大,所以你母亲的脸上总是挂满了劳累过后疲惫而又满足的笑容。

做小生意卖豆腐脑,你的母亲也是跟别人学来的。起初想转行时也是茫无头绪,两眼一抹黑,两手一把空,不知从何做起,恰巧这时有一家卖豆腐脑的因故做不下去了,要转让设备技术,你的母亲得知后便接手了这饮食小生意。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摸索,你的母亲逐步掌握了这门简单的技术和整体的操作流程。虽然你的母亲没上过学,谈不上文化,但她的心细心善总是引领着她要把好事做得更好,好人当得更实。于是在熟练掌握了做豆腐脑的全部技术操作后,重点在品质上下功夫,从采购环节着手,不但认定必须购买质量好的黄豆,而且把豆腐脑卤的食材种类调料再精化细化增减了一些,使豆腐脑的整体品质味道增色不少。多一份付出就多一份收获,这铁的定律也不偏不倚显现在你母亲的身上,食客们不但用脚引领导向,用手付钱投票,而且还用口称赞宣扬。也就短短几年的光景,你母亲卖豆腐脑的大幅照片竟然出现在了当地主流媒体报纸的专版专页上,这让你们全家很是兴奋了一段时间,你家的左邻右舍也都羡慕的不行不行。这从一个侧面再一次印证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成就不分大小,成功不分老少。只要人好心善,总会有所回报。

有些改进靠自己,有些改进更可能借助别人。在豆腐脑革新改进的过程中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就是在豆腐脑制作过程中最显现技术含量即点制豆腐脑的关键环节,你的母亲在操作上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简单说,就是还存在即便少也还是失败的概率。那满桶倾灌式一次性点脑方法有时会出现失误,要么点老了,成了豆腐渣碎块;要么点嫩了,没能凝结成细软的块状,像一桶稠粥。为此,你的母亲特意去向你家的隔邻同样是做豆腐脑生意的兄长大哥请教,但得到的回答却是含混不清,模棱两可。这也不难理解,谁让同行可能是冤家呢?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与别人分享成功的经验,尤其是同行再加上邻居,尽管商道商理一再验证商德的重要性。无奈,你的母亲为了豆腐脑制作技术的精益求精和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只好另辟蹊径,试着能不能暗窥偷学那隔邻不愿意透露传授的技术。有几个凌晨你的母亲就上到自家的房顶上,然后沿着墙顶上到邻家的房顶上,再从邻家的房顶上偷窥同样是凌晨起来在自家院里灯光下点制豆腐脑隔邻家的点脑方法。经过几次的暗中偷学,你的母亲终于学到了另一种点制豆腐脑的方法。原来,你的母亲点制豆腐脑采用的一次性满桶倾灌式点脑方法最主要的缺陷是有时候可能出现混合不均匀的情况,导致豆腐脑的质量不能尽如人意。一旦操作完成,只能听天由命,操作者无法灵活控制点制的度。而隔邻家同行的点制方法是用一长柄木制小刮,采用搅拌式可控便操作的可快可慢可续可断相对灵活的点制方法,操作者可以现场随时操作控制点制过程的度,从而实现更高概率的点脑成功率。由此,你母亲的豆腐脑小生意做得更加顺手顺畅红火异常了。

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你的母亲又换了第三份工作。你猜想可能是这做豆腐脑的小生意起早贪黑太过劳累,而你的母亲随着年事增高,也不再适合这种伤身害体的劳作了。新换的营生是与另外两个近龄同辈姐妹合伙做零卖水果的小生意。先前你的母亲要么干重体力的粗活,要么干早起晚归繁琐劳累的耗活熬活,现在又要干拨弄秤杆子的精活细活,这对你母亲来说也算是一种挑战与跨越。小本零售生意是要学会精打细算的,与一起做水果生意的另外两姐妹相比,一个比你的母亲大几岁,一个比你的母亲小几岁,不同的是她俩先前都已经在这一行业中拼打多年了,你的母亲只能算是老人新手,需要重新学习。

学习不但要有一个过程,而且还分为两个方面,有正的一面,也有反的一面,有实的一面,也有虚的一面。你在这还是学生时代的年岁就亲自见识过一场因为秤杆斤两问题引起的纷争,起因就在你母亲与人合伙经营的水果摊上。当时,水果摊上比你母亲小几岁的你称作阿姨的正给一个戴花镜老男顾客称几斤苹果,称完之后报过斤两数,老男顾客还未付账之前,一定要自己再掂秤称一下苹果的斤两数,起先你这阿姨竭力安慰他说:

也就几斤苹果,打眼一看就八八九九了,不用再称秤。再说也都是本市这一片的几个人,谁不认识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道还缺你的秤不是?

那老男顾客一搭腔便知是同行里的内行,行家里手加资深老生意经,那眼神动作口气仿佛不用掂量就知道斤两有问题,非要坚持让他亲自再称一次,并说:既然斤两足够还怕在称一称吗?人会做虚秤不会作假。

无奈,在老男顾客的一再坚持下,四周也围上来一些路过的闲人,有帮女方说话的,也有替男方说话的,七嘴八舌吵吵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架不住那老男顾客的一再执着,只好让他亲自操秤再称一下斤数,结果还真是少了几两秤,这下可惹恼了那老男顾客,说:

这么多年还没人敢给我缺斤少两的,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算你看走了眼,只能自认倒霉,别怪我当着众人的面弄你难堪。今天你不给我个说法,咱可不拉倒。

你这阿姨虽然也是做了大半辈子小生意,卖了好多年水果的生意经,但也架不住山外有山当面揭穿,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自甘丢人现眼,只口口声声争辩道:

治秤人手高手低也常有,秤上高高低低也不罕见。你说秤低了点,给你多添一点就是了。一个大老爷们儿的,也用不着给一个老太婆这么较真。

那老男顾客还是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地一个劲呵斥,外加一个手指上点点下点点,唾沫星子都飞喷到对方脸上了。你的母亲见势赶忙上前劝解,说:

恁俩并不相识,平日无怨,今个无仇,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坑你呢?秤也是个老秤,秤星都磨得不太清楚了,肯定是治秤时看走了眼,看错了星儿。大家都是这四邻八舍的,说不定都还住在一条街上,弄不好明天又要见面了,不用太计较。你说秤低了,再给你添俩苹果不妥了,还有啥过不去的?

说着,你的母亲就顺手给那老男顾客的竹编提篮里放了两个苹果,并随手将还在秤盘里的一秤苹果倒入他的提篮里,连说带推带拉,算是把那精明世故的老男顾客给打发走了。

你虽然小,也刚好经历了这一幕;你尽管年纪轻,心里也还算透灵儿。你隐约也知道点儿这秤上的学问,也知道可能的问题,只是一时还弄不太清楚诀窍究竟在哪里。只看见那比你母亲年岁略小的阿姨一天一天一秤一秤称过去,那手法灵活灵巧灵动灵快到你都目不暇接,感觉也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每次给顾客称水果秤杆都高高的,多半时候还会看到秤锤因秤杆过高而顺着秤杆向右前方滑溜下去,当事的顾客总是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怎么偏偏那老爷爷就说给他称少了呢?事情过后在回家的路上,你像是不经意的问你的母亲。

你母亲是个直性子人,无论对谁向来都不会拐弯。她像是感觉也没有必要对你隐瞒这秤杆上的秘密,当下就说出了其中的精巧奥妙。

所有秤的本身都是一样的,都是经过出厂时公家较准的,背后机关就藏在掌秤人的手上。在给顾客称水果时,先把秤锤放在不足斤两的星儿上,左右试一下,当秤锤处于瓤弱的星位时,左手顺手就势轻轻往上一抬秤杆,后端的秤尾在升力作用下就会向上挑翘起来,秤锤自然顺势滑向秤头,给人一种足斤满两的感觉。顾客一看秤这么高高的,脸上自然会露出满意的笑容,也就放心而去了,除非是再去到别的摊位上过过秤或像老年顾客那样自己亲手称一称,才可能发现其中的缺斤短两问题。但这种操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的,要掌握好分寸,不能少得太多,缺少太多就会露馅儿,需要长期长时间反复熟练掌握,熟到让顾客面对面也看不出破绽。这不能不算是一个精细精心精准精通的低端技术活,可能还要靠点悟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成的。你的母亲是后来才合伙加入的,肯定还不会,而且凭她那性格,不忍心不屑于也不善于那样做。她以往常年掏惯了死力气,入伙后也只能多做搬运摆放水果的粗活,绝大多数的精细活都是由另外两个合伙人做的,包括记账。

你母亲天天劳作的所谓水果店,其实也就是租赁了市中心一条街上路边的一间私人青瓦住房临时在后墙上掏了个门的临街门面房,因为房子很小,门脸也窄,只好屋里做仓库,屋外用两条长凳子横架了两块双扇门板权充简易货架柜台。架子下面摆放了几篓几筐苹果梨等时令水果,架子上面分堆儿摆放着不同品种的水果。如果是夏天,架子板上还会多出一块小案板和一把切西瓜用的短柄长身弯刀,用于切瓜分牙儿。切开零卖西瓜往往比囫囵整卖销量更大,无论大人或带着孩子的,都习惯于站在西瓜摊前或摊边,现买现吃,吃过之后随手把西瓜皮扔进门板下面或旁边敞口的竹编篓里。如果留心,你还会发现多数人都会把西瓜皮啃得很净,只留下薄薄的三角形西瓜皮满篓都是。如果有人想在瓜皮篓里捡拾啃过之后口下留情的厚西瓜皮,打算回家洗净了再削掉薄薄的外皮,切成片状当菜炒吃,有时还真是不容易碰到。但这对于你来说却并不算太难,毕竟你是只要在家,多半都会去到母亲所在的卖水果摊,要么坐在摊后的高凳上,要么站在水果摊边,总之是离那盛放西瓜皮的竹篓很近,这很容易让人想起“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名句。而且你还具备了挑挑拣拣的方便与权利,除非顾客把吃过的西瓜皮顺手带走,否则一扔进瓜皮篓里,这无论厚薄西瓜皮的归属权,就仿佛是水果摊儿的了,那一部分的权利其实也就算是归你了,所以往往是竹篓里最厚的西瓜皮都归你所有,捡拾回去洗洗净了,当菜炒吃,如果炒菜的技术过硬,也可以称得上一道配饭的美味。

母亲所在的水果摊儿卖的最多、时间最长的还是苹果和梨,应该是因为这两种水果最大众化,种植的最多,产量也最大,相对的更容易长期保存。有人常说,靠啥吃啥干啥不缺啥,这话说的也不错。对你来说,母亲在水果摊儿上班卖水果,你又时不常守在水果摊儿上,自然也少不了吃点水果,但在你的记忆中,你甚至都没吃过一个完好无损的苹果或梨。你的母亲在卖水果时常说的一句话是:烂梨不烂味儿。你也因此而确实留心过水果摊儿上不可能没有的烂梨烂苹果。为了多卖些钱,水果摊儿上无论大人或小孩儿都没谁专门吃过一个没有毛病的水果。从水果篓里翻出来有烂斑的水果,如果卖不出去,大人还是舍不得扔掉,实在烂得不行才会整个扔掉;如果是烂了不超过一半,总是削掉不能吃的部分让一让小孩儿先吃。水果摊儿上削水果的小刀也现成,大人怕小孩儿用刀会削破了手,总是自己亲手操作。你也是常出现在水果摊儿上未成年人中比较大的一个,自然也在被谦让之列。你也隐约记得孔融让梨的故事,先人后己的礼让精神还是有的,总是在更小小朋友在场的时候,先让小弟弟小妹妹们先吃,之后你再吃剩余的。所不同的是,孔融让的是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好梨,而你让的是削过之后的烂梨。

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更替,不但大人会逐渐变老,小孩儿也会逐渐长大。也就几年的光景,你便从下乡的农村招工回城,你的姐姐弟弟也都先后通过招工考试或退休顶替而得到一份在父亲单位稳定的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略有好转,也可以不用再为生计而过度操劳了,而且你的母亲也年事已高,即便不太辛苦的劳做也可以不做了,这个家庭终于告别了从出苦力到街边小生意那艰辛困苦的岁月。你的母亲也终于可以在那已由土垛墙红瓦顶而变身砖混预制板顶的二层楼房里安心静神修养生息了。是的,她真的可以了。也许在豫东平原小村落那宁静清凉的夜晚,在陌生城市寄人篱下的过道屋檐下,在露宿半途街边路旁云薄星稀的微风中,甚至在待字闺中同样是掺杂些麦秸土垛墙草苫顶屋子里从破窗棂旧草纸缝隙挤进来的月光中都不容易想到的今天,真真切切来到了你母亲的身旁。

但这本该清净幸福的时光却并没有维持多久,你就发现你的母亲好像迷信里所说的那样,不是或没有享清福的命,她不能像你所见过纯粹的家庭妇女那样安安生生呆在家里,这也许与她自身性格和人生经历有关,就如同你在家里隔着窗户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的火车那样正日复一日在轨道上匀速飞驰,无论遇到哪种情况,也不能不会立即停止下来,总要有个刹车减缓的过程。你的母亲就是那满载且疾驰而过的火车,即便外人想刹车也刹不住,她一定要把那不由自主的惯性跑完走尽,于是在家里没待几天,她就想外面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片小天地。这个时候你和你的姐姐弟弟妹妹们都已经各自成家,也都不能不操持自己的小家庭,很难像之前那样,天天与母亲厮磨在一起,这最直接的后果之一就是对母亲在外面的情况很少知晓或很难仔细,只知道母亲与一帮喜欢唱歌唱戏、常年浪迹于婚丧嫁娶仪式上的闲散拼组戏班子搅缠在一起。

你不能不理解你的母亲,这么多年来,你的母亲除了长年累月出不完的苦力死力和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外,几乎没有社交活动,她不是不想,也不是不会,而是没有时间和机会。现在她终于有了时间,也有了机会,更有通过几十年艰辛磨砺而来的强健体魄。但也不是没有问题,问题是你的母亲不太知道怎样适应新的生活,从哪儿入手融入全新的生活。这不,她的第一步其实是盲目的,这也不能怨她,毕竟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不应该也不会愿意让别人左右,无论对错,即便子女父母也不行。

跟着戏班子的确不算是体力活,况且你的母亲本就喜欢唱老戏,像《穆桂英挂帅》《小二黑结婚》《朝阳沟》《铡美案》选段,以及常香玉、马金凤、申凤梅的戏也都能唱上几句,现代京剧样板戏也不陌生,听得多了,哼几回就学会了几句几段,而且你的母亲天然的一副好嗓子,虽然唱的段子不多,也不一定全,但凡会唱的几段几句一唱出来,总能赢得在场听众的一片赞叹,至少是在她呆过的正式和不正式的单位,还没有人比你的母亲唱得更好。也不知是不是遗传,你也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会唱最多的段子是时下流行的样板戏,不但唱的戏本多、唱段多,而且还能顶起来《沙家浜》戏剧中“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的八度音高,这对于非专业戏剧爱唱者确属不易。后来你才发现你的用嗓方法不太对,唱着唱着就把嗓子唱哑了,之后有专业人士指点你,说出了问题所在,你才知道这都是没受过专业训练的原因,由此可见,自学成才的难度更大。曾经有一次学生时代招考豫剧团的机会被你错过了,许多年后每每想起你还耿耿于怀,心想如果那一次胆量大一点,一定能考上,或许一次偶然的机会就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也有无可奈何不尽人意的地方,比如送殡或为逝者办周年,特别是路途较远时,戏班子就需要起得很早,有时还会回来的很晚,影响休息时间和质量。再比如喜庆婚庆开业大典工程竣工等公司(私)盛事,多半时间会热闹到大半夜才结束,收拾收拾,再加路途,有时弄得一整夜都难得安生。对于年轻或相对年轻的人来说,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你母亲这把年纪的人,虽算不上主角,也不会让在台上出多大的力卖多少的劲儿,但耗时熬夜是少不了的,更无奈和风险的是,有时还会因路途太远或主家的额外要求,比如连续唱几天等,就不得不在当地现场住宿下来,因为是临时住宿,简陋的条件可想而知。果不其然,在一个冬天的偏远住宿回来之后,你的母亲就因为操劳受累熬夜加受凉而病倒了。

起初大家也没感觉有什么异样,因为你的母亲一向身体康健,体格紧实,除了许多年前身上那几片牛皮藓外,在你的印象中,母亲好像就没有得过病,没有倒水吃药煎草灌服的印象,更无住院诊疗的记忆。也许是出惯了大小力气,挤压得疾病无处栖身的缘故,你们全家男女老少都基本与疾病无交无识,所以你母亲的这次受凉感冒也就没人很当回事,想着多喝水吃点药,休息休息就会好过来的。然而事情却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几天过去了,十几天过去了,你母亲的病情并无好转的迹象,却有逐步加剧的征兆,发烧咳嗽是最主要的症状。无奈,你的母亲只好去市里最好的医院做检查,谁会想到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竟然会与最后一次合并重叠!检查结果一出来,不亚于晴天霹雳,你母亲竟然患上了肺癌!

这怎么可能?别说你们全家,只要是与你母亲打过交道的不管什么人,甚至是仅仅听说过你母亲生活经历的人,没有一个人相信这种病会这么快这么突然降临到你母亲的身上。祸害其他任何人都有可能,唯独不该沾染到你母亲身上,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都感到不可思议,也是所有熟悉认识你母亲的人所不能接受的,更让你们全家彻底崩溃!的是,你母亲这有生以来第一次住院,竟然成了她六十六年来最后一次住院。你母亲的病情发展太快,快到你们都没能反应过来,快到就不给你们全家人镇定冷静的机会。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只能日夜轮班值守在医院你母亲的床边身边,须臾不敢离开。你只记得因为母亲胸腔积液较多,每隔一段时间医生就要从她背后用又粗又长的大玻璃针管抽出一管一管的浑浊带色的液体。也不知抽了多少次,在一个凄清寒冷的夜晚,母亲那因病而变得十分虚弱的生命和微弱的呼吸被粗大的针管和呼吸机抽尽吸完了……

你的母亲并没有告诉你病因,也许她自己也不知病根所在。从一开始的痛心到最后的疾首,你甚至都没来得及或没有心思心情了解知晓通常人们需要也应该获取的必要必须的情况。你的母亲真的直到最后也没有特意向你交代过什么,很可能她认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或者她认为不用再交代什么了,相信你们能处理好她身后的事情——她身后还有什么事情呢?房子是明摆着的,怎么个分法,她也大致口头上说过了,其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意过什么,只想着跟风随俗顺其自然,就像你的父母健在时那样顺应下去,而在这之前,你的父亲已经仙逝三年了。在你的印象中,你的父亲临终前也没有特意向你交代过什么,也许他想着有你母亲在,没有必要再交代什么了。总的来说,你只能自我感觉是父母十分的相信他们两男三女五个孩子,而你是通常千年风俗意义上的所谓长子。

让你万万没想到的是,你母亲之所以这么快离世的另一个版本,竟然在她去世多年之后浮出了水面,其实也不能算是浮出水面,对于你个人来说是,对于另一些人则是早已闻知,只是不知为什么竟然都没人与你通气。你都不敢相信,当初她躺在病床上会那么平静,她是没来得及说呢,还是不敢说,不想说呢?她究竟有什么顾虑呢?通过几近单一却完全可以相信的渠道,加上你合情合理合乎逻辑的推断,你母亲的病因渐渐清晰起来,只是你始终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不将当初的一些事情告诉你呢?是因为她认为你在自己的小家里地位不够高,说话不够响,或者是怕你知道得太多而分心影响你的学习写作?或者是她觉得自己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或者她觉得有些事情不便也不好意思对你说?大凡性格刚强暴烈的人自尊心也会特别的强。你的母亲尽管几十年来吃尽了苦,受够了罪,但却从来没有受到过屈辱,更别提侮辱了。你了解你的母亲,她是眼里不揉灰尘的人,她是鞋里不藏沙粒的人,她是心里不装大小事情的人,当然,她的肚里肯定撑不了船。也正因为如此,如果顺心,她就能长寿,假如窝心,她可能命短,只是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接受不了你的母亲这么快就辞世升仙的事实。

不告诉你几乎所有重要的事情并不等于任何人都不说,后来你知道你的母亲在去世的早先已经把一些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告诉了她的娘家,也就是你的舅舅舅妈,但是你的舅舅舅妈却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你,而是在你母亲下葬时,以一种十分极端的方式展示给所有在场的人。当时你一瞬间的诧异奇怪被强烈强大强忍的悲伤悲痛悲哀压垮了,也顾不得深究事情的原委,过后烟消云散,加上忙着处理善后事宜,一搁就是好多年。你是之后才偶然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内心比压了个磨盘还要沉重。你不能不沉重,沉重到连你这个长子都几乎无可奈何。你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己的思维方式和判断力,你真的不能理解骨肉亲情竟然也会在金钱面前变得如此脆弱,变得连你都不认识了那曾经的亲人。你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归结为文化修养问题。

你是亲身经历过的,知道母亲的血汗钱来得多么不容易。母亲在世的时候,你曾无数次亲眼见证她在昏黄的灯光下用缠着已经发黑白胶布的手指,壹分壹分贰分贰分伍分伍分壹角壹角贰角贰角伍角伍角壹元壹元贰元贰元伍元伍元拾元拾元点数着做小生意赚来的那无数张皱巴巴脏兮兮的辛苦旧钱;还得用都弯曲到难以伸直的手指,一张一张地捋平放正叠集起来,数够一百张后用橡皮筋或面带封口用的细线捆扎起来。一部分用于第二天的找零,一部分用于购买新的原材料,一部分用于生活日常开支,最后一部分就存入银行。你知道这或许就叫做原始积累,你更知道这壹分壹角壹元的积蓄是多么的不容易,你还知道家里前后两次盖房翻建房屋用的就是以这种方式积攒下来的钱。从大的方面说重了点,没有这些零零碎碎的钱,就没有这个家,也不会有流水一样平淡平常平静的生活。

然而有人把你母亲一生积攒下来的钱卷跑骗去了,你没有听错,你母亲一辈子的血汗钱被一个人的手魔术般的变没了。因为你的母亲没有对你说过这件事,你终于也没能知道究竟是多少钱,你只知道那是她一生存储下来以备养老的钱。那些钱被她一个至亲一转手便没了踪影,再也追不回来了。这还不算。你的母亲还被同一个至亲因为一些她认为可以也并无不妥的事情而羞辱谩骂,甚至还有更过分的,你都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难道这些年你都瞎眼了吗?竟然看不透传说中的所谓中山狼白眼狼的狼子野心?究竟是坏人长大了,还是大人变坏了呢?无论任何理由,是什么样的心态才会辱骂甚至动手伤害自己再亲不过的人呢?你本来是不信报应的,认为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仅仅一种愿望一种但愿如此而已,但有些时候它却真的显灵应验了,你又能说些什么呢?况且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更何况且当初你什么都不知道,由此你认为算是解开了母亲过早离世之谜。

怎样的情况才能把健康紧实摧残成病体呢?你差不多可以想象得出你的母亲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心焦肝苦,肺堵胆疼肠悔青的情景了,你甚至也能理解你的母亲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思痛苦告诉你的原因了。她的自尊心,她的母亲形象,她的刚烈耿直,她的爱憎分明,她的要爱就爱到血管里要恨就恨到骨缝处的性格,使她把许多郁结幽怨都深埋在心里。你虽然不是医生,但你也知道气病的必然联系——气久了必然得病,病久了一定体虚,虚脱了命短归西,只是当初你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得那种病,又为什么会走的那么快!当你每每看到那些与母亲同龄的邻里家妇都安好健在,寿指耄耋,依门端坐,享用春夏阳光秋冬丽日时,你的心被无数次揪得疼痛难忍。你也想像逗乐学步车里的孩童那样逗乐你那终于从苦海里煎熬出来的白发苍苍拄杖依门的母亲;你也想哪怕是用轮椅推着你的母亲在庭院街头、在林荫小路、在街心花园、在公园步道上边走边看,慢慢追忆曾经的艰辛,那些曾经的人事,那些无数的场景,那些挥汗如雨,那些爽朗大笑,甚至那一挑烘柿,那几块红薯……你知道你的母亲很喜欢吃红薯,并且把这基因也遗传给了你,直到很久以后你才被普及了红薯具有很强抗癌作用的生活小知识,可见养生的前提是心中无芥,肺里没气。

再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你所能做的就只有用文字记载下曾经的往事和永远的母亲。关于母亲的临终,你记得最清的是她唯一也是最后一个愿望,说她病故之后不想火葬。你必须满足你的母亲,尽管你可能会受些为难。终于,你在你的出生地也是母亲第二故乡的北山脚下,以绿化荒山的名义为母亲买到了一块可以土葬的墓地,并且平安顺利的使母亲入土安葬,也算是了结了她最后的一个心愿。你不能知道苦命的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与父亲一起过得怎样,只希望母亲的在天之灵能日夜福罩着你们以及她含辛茹苦抚育你们成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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