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路过图书馆,听到有人提起丝路。丝路,我没有实地经历过。只听说,那儿有沙漠、骆驼。提起丝路,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沙漠、骆驼。再能想到的,就是我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的商队呢,就是由骆驼运着货物,穿梭在这广袤无垠的沙漠。驼铃悠悠,清脆、空灵。而这带有节奏感的“叮当”声,算是给这单调的沙漠添了些许生机、灵动,使着沙漠不至于那么空虚、悲凉。若要再多一点,便只有王维《使至塞上》所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了。
至于与丝路有关的历史风云人物,我所了解亦是不多。张骞的出使西域、班超的投笔从戎可谓家喻户晓,附带的,勉强就甘英、解忧公主二位。不过,英雄迟暮,而今早已作古。留下的,只剩他们的事迹,时至今日,仍旧流传。要说不变的,只有驼队。虽现在不再以前,但,却在旅游业焕发了新的生机。驼铃依旧。
有了兴趣的苗头,便动了心思,身近图书馆,倒也方便。于是进去找了相关书籍,仔细翻阅品读。一时忘了时间,沉浸在书中世界。忽的一股困意袭来,伏在案几之上,入了梦。天旋地转间,梦回那时丝路。跟着驼队,聆听着着风沙形成的天然乐歌,沿着这自张骞开辟,绵延亚欧大陆的古老商贸通道,向西域前进。一路上,驼铃悠悠。
不知多久,忽听得有经验丰富的老人说沙暴将至,于是诸驼客各自找好地方猫着,至于骆驼,粟特商人抖开七重金线毯裹住驼峰,吐蕃马帮摘下牦牛尾制成的拂尘蒙住骆驼眼睛。不一会儿,沙暴果然来袭,当沙墙如《张掖图经》里记载的“褐龙翻身”般压来时,整个驼队驼客的手同时攥紧了不同质地的护身符。幸好行动及时,躲过了。沙停,风止。拍去袍上沙尘,各自又归回驼队原本方位,继续向西域前进。沙漠埋掩旧痕,安静了。似乎没有过什么沙暴,没有过什么刺激惊险。有的,只是驼队,驼铃。一路上,驼铃悠悠。
时久,将至暮夜。暮色如浸透檀香的绢帛,一寸寸洇染天穹。驼队择了处背风的沙丘歇脚,货物卸下时扬起细碎金尘,在斜照里飘摇如经卷残页。穹庐毡帐次第支起,吐蕃人的牦牛皮帐与粟特商团的织锦帷幔交错相映,恍若沙海中绽开的异色睡莲。待到架起篝火小聚,我才发觉,不止有粟特人,驼队其他民族之人竟也不少。
有人聚,自然少不得吃食。中原茶商摸出临夏砖雕艺人送的牡丹花模,将最后半袋黍米压成吉祥饼分给众人,笑谈不断。篝火燃起,映衬着星空沙河。
篝火是红柳根燃的,间或掺几枝胡杨木。火舌舔舐铁三脚架上的青铜釜,羊肉汤咕嘟声里,火光在波斯银壶的弧面上游走,在越窑青瓷的冰裂纹里蜿蜒,最后跌进蜀锦的云气纹,化作一汪流动的琥珀。星空,沙海,燃起的篝火,美好的画卷,需要音乐衬托。粟特商人解开琵琶的锦袋,吐蕃汉子用骨片拨响羊皮鼓,汉地伙计摸出怀里的羌笛,裕固、羯族、回鹘少年也不甘示弱,各自拿出乐器。一时间,多种腔调在火星迸溅中悄然合奏。当驼铃声响起时,最美的风景配上了最美的乐歌。
银河初现,有人指给少年看牵驼星的位置。老商贾将夜光杯斟满蒲桃酒,杯壁映着天幕上碎银似的星辰:“那年过葱岭,遇见个海西幻术师……”故事随酒香漫开,讲至火焰中重生的城池时,恰有流星划过昴宿,在沙丘尽头坠作一缕青烟。守夜人往火堆添了把骆驼刺。爆燃的噼啪声中,靴底还沾着白日未尽的灼热,肩膀却已披上星辉织就的轻纱。醉眼朦胧间,驼铃在夜风里时近时远,仿佛银河漏下的水声,又似沙粒摩挲着月光的锋刃。大抵是饮酒过多醉意上头,或是一天行程导致太过劳累。除了我和守夜人,大家伙儿已酣然入睡。以天为被,以地当床,枕着枯木,星空来伴夜眠曲,扯着风儿,在一个又一个做着美梦中酣睡。此时,安静中我灵光乍现,便起了诗兴。作《沙海驼铃》诗一首,大体如下:
“驼铃声悠悠,迎合着沙尘伴奏,一路上,缓缓流出。我跟着驼队,向着西域前走。沙尘红日,驼峰驼铃,悠悠……”(梦醒后具体内容早已忘记,只记得这段开头了。)
东方既白,晨光熹微。最后一粒火星湮灭在灰烬里。青铜釜底凝着圈乳白盐渍,宛如沙海遗落的月牙泉。商队收拾行囊的窸窣声中,不知谁的银镯碰响了驼铃,叮当一声,惊醒了卧在星座图谱里的沙漠。当晨光漫过沙丘,骆驼睫毛上凝着的盐粒簌簌落下。不知是谁解开缠在青铜釜口的麻绳,发现釜底那圈月牙状的盐渍又膨大了一圈,像是沙漠趁夜偷喂给它一粒星辰。商队沿着龟裂的河床蜿蜒前行,疏勒少年用汉话和突厥语交替唱着盐价,调子被风揉碎了撒在驼铃之间,借驼铃向远处扩散。
第五次太阳升起,驼铃声终于漫入一座无名西域小城。城墙被风蚀出蜂窝状的孔洞里,正渗出细沙般的阳光。粟特商人率先抖开苜蓿紫羊毛毡,整排大秦玻璃瓶在沙地上投出菱形光斑,昆仑山带来的雪沫犹在瓶口凝结。紧接着,隔壁的吐蕃商人抖开靛青氆氇,长安缠枝莲纹随着布料舒展,边角缀着的突厥银铃铛惊起一串脆响。
“给丫头裁一件新衣服哩!”穿回鹘短褐的老汉嚷着,半袋胡椒倒进对方皮囊时,粗粝指尖已捻起氆氇上的金丝线。忽的一阵银光晃过,原来是粟特女子解开波斯织锦包袱,错银壶上的祆教神鸟正展开白玉镶就的羽翼,羊脂玉雕的眼珠竟随着壶身转动而流转眸光。人群骚动中,吐蕃商人又捧出牦牛皮包裹的冻石香炉。炉盖掀开的刹那,雪山狮子鬃毛里嵌着的疏勒红玛瑙折射出血色夕照,惹得围观者倒抽凉气。突厥汉子见状,“唰”地抽出乌兹钢匕首,刃光如游蛇般掠过龟兹乐工腰间的金香囊,惊得囊中龙涎香屑簌簌洒落。“换这个不?”于阗玉匠挤过来,掌心里卧着枚羊脂玉扣,雕的竟是江南采莲舟。“用这个换!”清凌凌的嗓音破开喧闹。说话之人是一女子,她掌中双鱼玉佩泛起涟漪般的柔光。两条玉鱼衔着的昆仑盐晶玲珑剔透,在夕阳下折射出一重晶莹的光晕。
不觉间,暮色爬上城墙,青铜釜架在了三块异域石头上。汉地商人往里撒了把川椒,疏勒老汉添进孜然,粟特少年摸出块波斯岩盐。月牙泉状的盐渍在沸水中舒展,化作片片游动的银鳞。穿龟兹彩裙的姑娘解下皮囊,将昨夜接的露水倾入汤中。吐蕃人抖开镶绿松石的羊毛毯,长安客商立刻铺开越窑青瓷碗。粟特老乐师拨响火不思琴弦时,于阗人的排镯正与突厥银扣轻轻相撞。舀起一勺汤,便瞥见釜底盐痕已化作浑圆——像波斯商人皮囊上绘的满月,又像那枚换给回鹘牧童的胡麻饼。
子夜篝火堆旁,青铜釜盛着半碗星空。疏勒少年往余烬里埋进沙葱根,汉地商人解开裹着君山茶的桑皮纸。粟特老头用雕葡萄纹的铜匙分汤,盐花粘在突厥少年的羊毛卷发上,像撒了把碎水晶。驼铃在梦里轻响时,盐渍已重新凝成月牙。骆驼的呼吸在夜空下起伏,背囊里的蜀锦裹着波斯玻璃瓶,吐蕃氆氇卷着龟兹香料包,像无数条隐秘的河,在沙海之下悄悄汇流。
小驻三日后,大家都交换到了自己所需的物品。于是,心满意足,裹着沙海星辰的余温踏上归程。驼队碾碎月牙盐的微光,驼铃舌上悬着疏勒沙葱风干的残香。玉门关残垣漏过三声雁鸣,恰与青铜釜底凝结的星子共振成调。
当长安晨雾漫过金光门时,驼铃正摇碎波斯玻璃瓶里的朝霞。当粟特银币滚过西市石阶第七遍,驼铃声已渗入坊墙青砖的裂缝。延康坊檐角悄然凝出盐霜,恰似当年篝火旁那枚未化的月牙——此刻正悬在青铜釜沿,盛着星星点点,泛起丝绸般微光。
我望向远方,矗立良久。这几日的经历真像一场梦……好像真是梦!久了,都快忘记自己并非属于这里了,哈哈。眼看着自己的存在被一点点抹去。最终,终化作一缕清风,划过驼铃,伴着梦中驼铃声响,从梦回到现实……
窗外残阳半抹,夜幕将临。“该回了,”我说。快速将资料整理好,归放原处,便出图书馆。回宿路上,思绪翻涌,余韵未散,不自觉加快步子。且待残梦在枕上续写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