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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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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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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锨的存在方式

农家小院里,谁家没有两张三张的铁锨呢?

大门口的一侧,厢房的墙角旮旯,或者猪圈墙上,这些地方都是铁锨们的家。放在哪里不是关键,反正只要是摸着方便,拿起来顺手就行。

一块废铁,经过熊熊烈火、千锤百炼的洗礼,宛如千年石猴历经太上老君八卦炉的熔炼,铁匠师傅的敲敲打打,最后在冷水中淬火成钢,逐渐涅槃成了一张端端正正、无坚不摧的铁锨头。

勤劳的庄稼汉子,左挑右选相中了它。没有轰轰烈烈的仪式,没有过多的溢美之词,毕竟,憨厚淳朴的乡下人看重的是脚踏实地的日子,一截铁丝便迎娶进了家门。

好马配好鞍,好柄配好锨。一张好的铁锨,还需要有一柄韧性十足而又顺直的锨杠子,才能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和它结亲的是一根光滑顺直的洋槐木锨杠子。

锨杠子是汉子从刨倒的一棵洋槐树上取下来的,当时他看中的就是它的耿直,然后就是它的刚硬。用刨子刨平了这根锨杠子上所有的木茬和疤瘌,然后又用砂纸打磨得溜光顺滑。当锨头和锨杠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汉子眯起眼睛笑了,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好伴侣。有了它,漫长的岁月里,就有了庄稼人的资本,有了庄稼人的底气。

铁锨也清楚地知道,今后的生命里,就要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共同承担起这个家繁杂的农事,承担起土里刨食的重任。

一张铁锨,一柄镢头,成就了庄稼人平凡的一生。

春天来了。

春风携带着第一缕花香,悄悄地从门缝里挤进来,充盈了小屋里的犄角旮旯。沉睡的铁锨,嗅到了春的信息,精神猛地一振,是时候该舒展一下生锈的筋骨了。铁锨做梦都想到田野中,深深地吻一吻大地,嗅一嗅泥土的芬芳,抚摸一下大地的温润。

铁锨翻起沉睡了一冬的菜园。刚刚融化冰冻的土地,暄软而富有韧性。锨头深深地插了下去,随即翻上来一坨黑油油的泥土。带着大地的余温,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经过了一个冬季的酝酿和贮存,这醇厚的气息越发令人嗅之欲醉。它及时拍碎了大大小小的土坷垃,挑出了混迹在泥土中的碎石、砖渣、瓦片、去年遗留下来的菜根,或许还有几小块塑料薄膜。留下了清清纯纯的沃土,为那些菜种子铺下了平展舒适的温床。

田里的庄稼需要浇水了,铁锨便肩负着修渠、改沟子的重任。清清的泉水汩汩流进田里,铁锨也被清凌凌的水漂洗得亮晶晶的。天,蓝蓝的,风柔柔的,鸟儿的叫声脆脆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湍急的水流把畦墙冲了个大口子。铁锨手疾眼快,瞅准了一小片没有庄稼的空地,“嚓”地一下,满满的一锨头泥土准确无误地堵在缺口上,赢得了盘旋在头顶上的小燕子的阵阵喝彩。

秋耕的日子里,铁锨不分昼夜地忙碌着。雪亮的犁铧翻出一道道泥土的波涛,铁锨跋涉在土浪中,奋力铲平一个个土岭,填平一道道深深的墒沟。这个时候,它就是一支巨大的画笔,在大地这块偌大的宣纸上肆意地涂抹勾画着庄稼人的希望和梦想。

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好好享受一下农闲的时光了呢?一阵高分贝广播喇叭的召唤,汉子便披上一件厚褂子去了村委会,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汉子匆匆回到了家,用化肥袋子装了一床被子,扛了铁锨就出了门。在村头爬上了一辆挤满庄稼汉子的拖拉机,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了冬季大干的河工工地。

呼啸的西北风夹带着雪花,没能阻止了铁锨的激情。大功率喇叭播放着鼓动人心的歌曲,红旗插遍了整个工地。这个时候,烈性的高粱酒和热血沸腾的汉子是最佳的标配。咕咚咚喝上半瓶高粱酒,一股灼热便烧得五脏六腑都冒了烟,就势甩掉棉袄光了膀子。于是,肆虐的西北风退缩了,铁锨们争先恐后,将一块块冻得邦邦硬的土坷垃装上车,拉出了河道,河堤更高更宽了,良田更平整更成方了。

直到腊月二十九,出河工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开进了村子。汉子肩扛着擦得一尘不染的铁锨,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除了双手被小北风割伤的密密麻麻的口子,简单的行囊里,多了一张红彤彤的奖状和一条印着“奖”字的羊肚子毛巾。

作为庄稼人的汉子,平生对铁锨爱惜有加。每当干完农活,不管多么疲惫,总是随手薅上一把野草,将铁锨上的泥土擦得干干净净。他可能不懂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高深的大道理,但是,却坚信老辈人传下来“不怕找,不怕借,就怕在泥里过一夜”的古语。作为铁锨,今生能遇到汉子,自然感到了庆幸,便与汉子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铁锨与汉子几乎是形影不离。汉子不管是阴天晴天,也不管农忙还是农闲,肩上总扛着这张铁锨。倘若有一天汉子忘记带上铁锨出了门,那指定会魂不守舍,整个人也会无精打采。但是只要是铁锨一上手或者搭上汉子的肩,人立马就精神了,雄赳赳气昂昂,俨然是出征的将军。

乡下的生活,避免不了起早贪黑,走夜路那是家常便饭。每逢月黑头加阴天,天地间漆黑一片。这个时候,肩上扛着一张铁锨,或者干脆就拎在粗糙的手里,心里就异样的踏实,什么魑魅魍魉,什么鬼怪画皮,统统都滚到爪哇国去吧。真的遇到了野狗或者野狼什么的,就汉子这威风凛凛的气概,再佩上这张久经沙场的铁锨的气场,野物早就悄没声地溜之乎也了。

乡间的路,几乎都是原生态的泥土路。几经雨水的冲刷,和大车小辆的碾压,难免会有坑洼不平。也许就在前方,一辆马车就深深地陷在了坑洼里,任凭车把式将鞭子甩得啪啪响也无济于事,而且越晃越深。这时候,汉子扛着铁锨一步赶来,在车轮前刷刷地剜了几锨,出溜了一条道,然后和车把式还有牲口,一起发力,大车晃了两晃,终于轰隆一下,冲出了坑洼的禁锢。

等车把式吆喝住牲口,跳下马车来想说声谢谢的时候,汉子早就扛着铁锨,嘴里哼着小曲走远了。

一生与土地打交道的乡下人,假如赤手空拳地在大街上游荡,指定会让街坊邻居笑话,背地里嘲笑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哪怕就是什么都不干,一张铁锨也须臾不离左右。人这一辈子,终归要成就点什么吧。庄稼人离开了镢锨锄镰还有什么资格叫做庄稼人?

一张铁锨比人耐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庄稼人,没日没夜地奋斗着。黑天半夜就下地,一张锨一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劳作中迎接天际第一缕曙光。而往往都是到了红日西坠,夜幕悄悄降临才扛着镢锨往家走。铁锨深深地插进大地,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带给庄稼人无尽的希望,从耕种到收割,从少年到白头。

时间久了,汉子和锨便融为了一体。铁锨是汉子,汉子也是铁锨。这铁锨化作汉子身上的一部分,干起活来就特别的默契,真正达到了锨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于是,活干得更加的出色和漂亮。

庄户人家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田野里的庄稼,在春种秋收中轮回。日久年深,锨柄手握的地方明显地细了一圈儿,原本坚硬的洋槐木被摩挲得油光光的,木质的纹路清晰可见。浴火重生的锨头,和泥土厮磨了这么多年,早已是锋薄刃利,成熟中蕴含着岁月打磨的痕迹,就连锨头的一边也被脚踏踩得锃光瓦亮。这一切,都记录着铁锨的奋斗史,也是铁锨引以为自豪的地方。

慢慢地,铁锨赋闲了。

铁锨和锄头、镢头、镰刀等农具堆积在老房子里,一起回忆着曾经的辉煌和风光,一张张残破的蜘蛛网缠住了它们。由于多年的荒废,它们都已经锈迹斑斑老态龙钟了。这些和土地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家什,一旦离开了土地的滋养,立刻便失去了应有的灵气和生机,天知道哪一天它们会彻底消失。也许,到那个时候,只能在农耕文化博物馆里找寻到它们的身影。

秋耕的田野上,拖拉机掀起土浪,旋耕机高速运转,土地被耕耙得平平展展的。然后调畦、播种,整套农活下来,全部都是机械化作业,再也没有铁锨们的用武之地了。

河工的工地上,挖掘机、装载机虎虎生风,大货车、翻斗车来回穿梭。过去一冬天才能干完的工程,这些庞然大物十天半月就完成了,而且,工地上除了穿梭的机械车辆,很难看到有人的踪影。

人呢?人都上哪里去了?岁月无情,汉子也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抚摸着依然光滑如故的锨杠子,浑浊的眼里满是深情。过去的那些难忘的瞬间一幕幕再现在他的脑海中。盯着眼前的情景,他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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