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的脸蛋儿通红通红的,一个劲地往彩云后面躲,就像含羞的小姑娘用漂亮的头巾遮住了半边脸。霞光下的一切——黄的秧,绿的树,高大的楼房,欢叫的小鸟,以及飞驰的自行车,变得更美了,简直像在画中一样。钟钟走在回家路上,一边观赏一边想着怎样把这情景写下来。
今天的回家作业是描写一段景物。艾老师布置好作业,一再强调要写好作文,一定要先观察好。钟钟最听老师的话,一出校门就观察起来。正走着,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扑出去——真扫兴,摔了一跤。他爬起来,捋了一下脸上发麻的地方,呀,手上有血。不知咋的,一见血,额角立即疼了起来,有一条虫子跟着向下爬,他心里有点发慌。
“妈妈!”钟钟哭着叫了一声。没人回答, 这里离家还远着呢,他赶紧捂着伤口跑起来。
树木后面去了,桥梁后面去了,人群后面去了,还超过了一辆自行车……看得清家门前的水泥洗衣板了。忽然一团黑东西向他奔来。这是阿黑,它像往日一样前来迎接小主人:两爪搭在钟钟大腿上,咬着衣角,摇头晃尾,忽上忽下,表示它的亲热。
“去去……我摔痛了,你还高兴,没良心。”
阿黑好像听懂了,“呜呜,汪汪”,向前跑去,那段高高翘起的白尾巴在霞光里看起来更加分明,那四只白脚趾象四只乒乓球在滚动。
钟钟的妈妈正在楼上做衣服,先看见阿黑来咬她的裤脚管,后听见钟钟的哭叫,连忙跑到楼梯口,一看见钟钟脸上挂红,惊叫一声:“我的妈哟——”扔掉衣服,扑了下来。
全家紧张行动起来。奶奶歪着小脚,赶到自留地上,把儿子——钟钟的爸爸叫回来。爸爸手忙脚乱地借来了一辆黄鱼车,踏着钟钟和妈妈向卫生院驶去。妈妈一手用白毛巾捂着钟钟的伤口,一手搂着钟钟不放,脸上挂着泪,嘴里不停地说:“小宝贝,小宝贝,你怎么会摔跤的?还痛吗?”……
等到黄鱼车出现在自家的灯光里的时候,爸爸浑身是汗,妈妈筋疲力尽,钟钟白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亲热地朝候在门口的奶奶叫了声。阿黑脚搭在车上,来蹭钟钟的手指头。钟钟抚摸着它的毛茸茸的头。
这天的晚饭是爸爸拿到楼上来吃的,他们不许钟钟下楼,说多动,头上的伤口会出血。菜有两小碗:一碗是煎荷包蛋,一碗是香肠。粥是冰糖赤豆粥。
这餐晚饭是奶奶根据掌握的一张补方特意安排的。她一再说:“血是红的,赤豆香肠也是红的,红的才能补红的。钟钟,你可要多吃的噢,乖囡。”
奶奶的牙齿已掉了,说话时嘴巴不停地翕动着,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泛着得意而又慈祥的光。爸爸接着奶奶的话,说:“明天再捉条黑鱼,加上花生煮汤——这可是补伤口的。”说着,把袖口往上一捋,露出紫红结实的胳臂,同时,手用力地捏成拳头,仿佛已抓住了活蹦乱跳的黑鱼。钟钟吃了一只荷包蛋,几片香肠,喝了几口粥。粥太甜,吃不多,就把它加上一只荷包蛋赏给了阿黑。看着阿黑吃得津津有味,钟钟说:“味道好吗?你最开心。”
楼下传来说话声,钟钟被吸引过去。奶奶象念经似地说:“老人的闲话不听,这下子就应验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家里有了戴孝狗,什么祸都会出的。明天快把阿黑杀了,不然,钟钟还会出事。”
“这怎么行,钟钟太喜欢阿黑了。”这是妈妈的声音。
“戆大,是阿黑重要,还是钟钟重要?”
“对,把阿黑杀了,再养一条给钟钟玩。”爸爸总是站在奶奶一边,说话又总是那么响亮。
“什么,要杀阿黑?不行,不行,我不同意。”钟钟头上的伤口又疼起来……
二
阿黑是钟钟在一个相当偶然的机会里捡的。那天,钟钟和妈妈到姑妈家去作客。路上看见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伏在地上呜呜地叫。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条小黑狗:黑毛上都是灰尘,很瘦,肋骨都瞧得见;眼睛上有眼屎,眼光黯淡。使钟钟好奇的是小黑狗尾巴上有一段白的毛,四只脚趾也是雪白的,像卧在雪地里蘸上了雪花。
“钟钟,把它放了。”妈妈走过来说。
“不,我要。这阿黑真可怜,快要死了。”钟钟根据小黑狗的长相。顺口就给它起了名字——阿黑。
“这小狗养不活的,我们快走路吧。”
“不,我一定要养活它。”
妈妈拗不过钟钟,只好摘下头巾把小狗包起来,要不然会把钟钟的新衣裳弄脏的。
钟钟抱起阿黑,拍了拍,用哄小孩的口气说:“阿黑乖乖,快睡觉,等会儿给你好吃的。”
来到姑妈家,姑妈看见钟钟抱着的阿黑,笑着说:“钟钟不乖,这是姑妈家扔的垃圾,你把它当宝贝。三天了,还没死。快去把它扔掉,我给你一只好的。”
钟钟噘着嘴说:“姑妈真坏,看见阿黑生病了,叫姑夫把你也扔了。”
妈妈指着他的鼻子说:“小傻瓜,狗能和人比吗?”
姑妈引钟钟去看小狗。钟钟在柴间里看见了阿黑的妈妈和哥哥姐姐。
阿黑“呜呜”叫了两声,象是在打招呼。可是它的妈妈和哥哥姐姐光顾自己玩,看也不看一眼,大摡他们已不认识它了。
姑妈指了指象肉球一样的小黑狗说:“钟钟,挑一只吧,两只也行,把小病狗留在这儿,听话。”
钟钟不耐烦了:“告诉你,我要阿黑就是阿黑,你那些狗一点也不团结友爱,我不要。”
妈妈说:“钟钟,你怎么这样跟姑妈说话。”
姑妈笑着说:“没啥,我就喜欢钟钟的这种犟劲。”
姑妈烧这烧那忙开了,钟钟也忙开了。他端来温和水,找来香肥皂,给阿黑浑身上下洗了个遍,又用木梳把毛梳理了一下,最后,在阿黑的脸上搽上凤凰珍珠霜。姑妈瞧见了,抿着嘴笑:“真是个活宝。”
吃饭时,姑夫和表姐从企业回来。他们跟钟钟开玩笑:“荷!阿黑比钟钟还要漂亮,就给你做弟弟吧。”
钟钟高兴地说:“做弟弟就弟弟。”说着,盛了半碗饭,倒上鸡汤,又放上一块鸡肉给阿黑吃。然而阿黑不乖,吃了两口饭,吮了点鸡汤就不吃了,他一连叫了几声“阿黑快吃”,阿黑就是不动。
妈妈说:“快吃饭吧,阿黑病了,吃不下,应该给它吃点药。”
吃过午饭,妈妈真的找了两片药放在汤匙里,加水磨碎,扳开阿黑的嘴倒了进去。钟钟可高兴了,看着妈妈的一举一动,发觉妈妈很美,很象年历片上的女明星。于是,他凑近妈妈的耳朵说:“妈妈,你真漂亮。”
妈妈瞥了他一眼,又拧了一下他的脸蛋,钟钟吃吃地笑了。
回家了,钟钟抱着阿黑去了几步,发觉妈妈没跟上来,转头一看,妈妈还跟姑妈说话。妈妈不住地点头,随风飘来几个字:“戴孝狗……送回……捉……”
钟钟不管她们,放下阿黑来玩。洗了澡,吃了饭,喂了药,阿黑的模样变了,黑毛干净,眼睛大大的,闪着乌幽幽的光。尾巴不停地划着,嘴不停地蹭着钟钟的手。
钟钟抓起白尾巴仔细看:奇怪,它全身都是黑的,只有尾巴和脚趾是白的,这白的怎么长的呢?钟钟一边捋着阿黑的毛,一边沉思着。
妈妈来了,他问妈妈。妈妈避开说“这种狗不吉利,今后会出事的。”
钟钟不信,狗就是狗,怎么会出事呢?不过这尾巴上的白毛怎么会长出来呢?可一定要弄清楚。
回到家里,奶奶听说捉了条小狗。戴起老花眼镜,捧起阿黑看了好久,脸上是笑眯眯的。看到尾巴,奶奶不笑了,对钟钟说:“钟钟,这是只戴孝狗,不能养,养了会出人命的。”
钟钟越弄越糊涂,妈妈说会出事,奶奶说会出人命,狗怎么会关得着人?
三
谁也改不了钟钟养阿黑的注意,阿黑成了钟钟家的一员。钟钟吃饭前,总要问阿黑吃过没有,钟钟吃什么,阿黑也吃什么。不几天,阿黑长得浑身滚圆,毛色发亮,眼睛很有神采,走起路来摇头摆尾,讨人喜欢。只是那些白毛老是叫奶奶嘀咕。
钟钟最喜欢的也是那些白毛。他时常想:阿黑的妈妈和哥哥姐姐都是墨黑墨黑的,阿黑为什么会长出白毛来呢?而且是长在尾巴和脚趾上。他猜想阿黑的体内黑的东西太少了,这种东西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我一定要把它弄懂。”钟钟暗暗下了决心。
吃晚饭时,叫奶奶烧了蛋炒饭,他吃了一半,还有一半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墨汁,搅拌,然后给阿黑吃。阿黑嗅了嗅,尝尝,连打两个喷嚏,不吃。钟钟把阿黑捉住,一调更一调更的喂,就象妈妈给他喂药一样,硬是把饭全部喂进了阿黑的肚子。
这天晚上,钟钟做了个梦,梦见阿黑的白尾巴、白脚趾变黑了,他的试验成功了,他高兴得叫啊、跳啊。
第二天一睁开眼睛,他就看阿黑的尾巴:仍然是白的。他有点失望,但又庆幸白尾巴终于没有变黑。
阿黑很聪明,只要钟钟一敲食盆,它就会立即跑过来;只要一喊“阿黑,过来”,它就会跑过来高兴地撒欢;要是说“阿黑,去蹲着”,它就会蹲在角落里,眼望着钟钟,悠闲地甩着尾巴。早上,钟钟一睁开眼,就会发现阿黑在床下等着,有时还会搭上床沿啃他的手指。放学回来,阿黑一见钟钟就会飞奔过来迎接它的小主人。
过了一段时间,钟钟要求阿黑辨别东西,要它拿什么,它就去叨什么。
可是有天早上,钟钟睁开眼睛,连喊两声阿黑,就是不见阿黑的影踪。他赶紧起来,下楼一看,阿黑在吃食,他喊:“阿黑,阿黑,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阿黑不理会他,他火了,拾起一根棒头就要揍它。可是仔细一看,没有白尾巴白脚趾,不是阿黑。他急了,问奶奶,奶奶摇摇头;问爸爸,爸爸说不晓得;问妈妈,妈妈说同样一只黑狗,别找了。
钟钟哭了,拾起棒头把小黑狗打得嗷嗷直叫,满屋乱窜。忽然,他看见爸爸妈妈互相望着,一下子想起了那次从姑妈家回来的事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钟钟撒腿就朝姑妈家跑去。妈妈追上来:“钟钟,干啥去?”
他不回答,只是闷头跑。妈妈追上去拉住他,他挣脱后又跑去。半路上,他看见一团黑东西向他跑来,真是他的阿黑。他抱起阿黑就亲,也不管阿黑身上的露水和灰尘。阿黑在他腮上蹭着,呜呜叫着,好像在诉说委屈。
妈妈的眼睛湿润了,说:“钟钟,原谅妈妈吧,妈不应该听姑妈瞎说,赶走阿黑。什么戴孝狗,都是迷信。不过,你也要当心啊,妈妈就你一个儿子。”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家里没出什么事情。但是,有些邻居也叫阿黑戴孝狗。这使钟钟非常生气:戴孝、戴孝,多难听。他也讨厌起那白脚趾白尾巴来,就用黑汁把白毛全部染黑了。
没过三天,那些该死的白毛又露了出来。原来墨汁一碰到水就融化。这是阿黑不乖,他用上次打黑狗的棒打起阿黑来,打一下,说一声:“谁叫你把黑墨汁弄掉。”阿黑蹲在地上一点也不跑,呜呜叫着,眼泪汪汪地看着钟钟。钟钟心疼了,一把抱起阿黑哭了。
吃晚饭时,钟钟挟了两块肉给阿黑吃:“阿黑,吃吧,刚才我不该打你,还痛吗?”
四
钟钟跌破头后,奶奶爸爸一定要杀阿黑。妈妈坚决反对。钟钟也利用在家中的特殊地位,又吵又闹,一再声明说:“摔跤是自己不小心,和阿黑搭不上界。”
奶奶和爸爸没法,只好让步,答应暂时不杀阿黑。
第二天,钟钟去上学,艾老师关切地问他怎么摔伤的。钟钟把心中的疑问全端了出来。艾老师告诉他:戴孝狗是迷信的说法,黑狗长出白尾巴来,用墨汁是解决不了的,相信等钟钟长大后成为生物学家,会研究出一种特别的药水,能改变阿黑的面貌。当然,老师也叫他走路要专心。
听了艾老师的话,钟钟很兴奋,头脑里多了一个打算:长大后当生物学家,养许许多多的狗,然后研究出一种药水,特别灵的药水。叫它们都改变颜色,黑狗变成黑尾白头,白狗变成红头红尾,黄狗变成一条白,一条黑,一条蓝,有的是一半白一半黑,有的是下黑上白……阿黑一定是很老了,长出白胡子来了叫它当狗的爷爷。它最漂亮,吃了药水后,背脊上长出了“阿黑”两个亮晶晶的白字……
然而,大娘舅来了以后,奶奶和爸爸又要杀阿黑了。
那天钟钟放学回家,见爸爸和大娘舅在喝酒,就亲热地叫了声“舅舅”。大娘舅醉眼朦胧地指着钟钟头上的纱布说:“怎么,钟钟头上长角了?”
爸爸擎着酒杯,苦笑了一下说:“摔的”,接着把阿黑的事说了一下。大娘舅一听,猛的把酒一口喝干,弹出红红的眼睛:“妹夫,你好糊涂啊,你没听过这句话吗?‘家有戴孝狗,不死老来就死小’,你就钟钟一个儿子,出了事怎么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怕一万,独怕万一。”
爸爸听得也弹出了眼睛。
钟钟有些话听不明白。他仔细瞧着舅舅的一举一动,发觉舅舅有点象猪八戒,你瞧,他挟起蹄子肉,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嚼着,多象是猪八戒在吃西瓜。
“嘿,嘿……”钟钟忽然笑了。
爸爸问:“钟钟,你笑什么?”
“我笑舅舅。”
“喔,笑我?笑我什么?”大舅舅不解地看着钟钟。
“舅舅,你象猪八戒。”钟钟在嘴巴两边做了个手势。
“好啊,竟讲我的坏话了。”舅舅指着钟钟对爸爸说:“钟钟太不象话了。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的。妹夫,还是快点把阿黑杀了吧。要不,出了事就晚了。”
钟钟这才听明白,原来舅舅也主张杀阿黑,舅舅真坏!钟钟有些火了,那段白尾巴有啥不好,其它狗还长不出呢,为啥这个要杀阿黑,那个要杀阿黑。他一把抱起阿黑,大声说:“告诉你们,谁要杀阿黑,我就同谁拼了。”……
舅舅走了,爸爸送了很长很长的路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才回来。钟钟还在生气。
妈妈说:“钟钟快吃饭,爸爸没说杀阿黑,不信,你问爸爸?”
爸爸只得点了点头。
爸爸嘴上说不杀阿黑,心里早已想好了杀的方法,但又怕伤了钟钟的心,便去找奶奶商量。
奶奶悄悄地给钟钟算了一命,对爸爸说:“钟钟从今年起交上了魔窟运,多操点心。暂时不杀阿黑,过段时间再说。你种责任田方便自由,不要让钟钟做有危险的活动。”
从此,钟钟便象国家重点保护文物那样被保护起来。
早上,是爸爸送他上学。放学时,必定骑车等在校门口。路上,没有玩的时间了。学校里只有幼儿班和一年级的部分同学才是家长接送的,他的班级只有钟钟一个。有些同学嘲笑钟钟是“幼儿园”,是“小孩”,钟钟哭笑不得。
回到家里,听见水响,钟钟拿起热水瓶去灌,奶奶见了,忙踮着脚跑过来说:“钟钟别动,有危险。”
钟钟的天地只有在楼上,要么是看小书,要么是同阿黑玩,要么是睡大觉,这一切都叫他变得无精打采了。
说来也怪,家里越提防,钟钟越要出事。
一天早上去上学,他背着书包出门,想着昨天奶奶说他交上“魔窟运”。他想这魔窟运是方的呢还是圆的,是黑的呢还是白的,我抓住它,非揍它一顿不可,怎么这样平白无故地跟我作对。
这样想着,钟钟竟忘了跨门槛,脚一勾,又摔了一跤。这一次幸亏手撑得快,没伤着头,碰破了点手皮。阿黑在旁边“汪汪”地叫。
爸爸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脸一下子变了色,愣了好一会才去给钟钟的手涂红药水,同时狠狠地瞪了阿黑一眼。
第二天,阿黑就永远不见了,钟钟哭红了眼睛找了一个多星期也没找着。以后,爸爸捉了好几只小狗给钟钟玩,都被钟钟赶走了,因为他再也不喜欢小狗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