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倌晓德打来电话:礼拜六上半天10点钟上海阿姐要到乡下来白相,弟兄们一道碰碰头,陪陪阿姐吃顿饭。
我寻思,自从上海老伯伯、上海老妈妈过世后,上海阿姐好久没通音讯了,这个晨光来浦东白相不会平白无故,肯定有啥过门诀?
爷老头有两个阿哥,老大住啦安徽阜阳,老二住啦上海黄浦区。弟兄们从小就按照地名加辈份叫伊拉安徽老伯伯、安徽老妈妈,上海老伯伯、上海老妈妈。老大没有亲生的子女,老二有一子一囡,我们就顺着叫伊拉上海阿哥,上海阿姐。
上海老伯伯一家住在东兴里的石库门房子里,进门是客厅兼餐厅,里面是大房间,在客厅和房间之间还有楼梯通到上面是一个好大的阁楼。上海老伯伯在建筑公司当施工工程师,上海老妈妈是家庭妇女,一辈子跟着老伯伯买汰烧,上海阿哥在电视台工作,上海阿姐是小学老师。这是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生活条件好得一塌糊涂。
而我伲住啦浦东川沙西南角的乡下,一间解放初分的地主家的老屋里。爷老头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老娘在田里劳动。家里弟兄五个,都是晓字辈:晓德、晓法、晓乐、晓平、晓国。五个都是饭榔头,队里分的口粮只能吃半年。老娘为弟兄五个的吃饭穿衣真是伤透脑筋,愁白了头,愁弯了腰。记忆中玉米高粱大麦粉,山芋饭瓜洋芋艿,蚕豆红菱野鸡豆,荠菜野葱黄花莨都曾当饭吃过。当然解决口粮问题还有两条途径:一是爷老头从新疆寄回来的全国粮票,二是上海老伯伯、老妈妈送的上海粮票。
我伲到上海老伯伯家交关多,每次去都是开兴得要死,总能吃到乡下过年也吃不到的长生果炒肉丁、红烧肉百叶结、干煎带鱼、白宰鸡、酱鸭、咸肉水笋、麻油海蜇等……童年的记忆里,好吃的小菜,几乎都离不开上海老伯伯家。上海老伯伯、老妈妈对阿侄们都很关照,总是用大碗盛饭,好肉好菜往碗碟里夹,回来时都要拎一包糖果,送到公共汽车上,临别还要往兜里塞三五元钞票。
上海老伯伯对我们的关照特别体现在造房子上。那是七十年代初,大老倌晓德到了结婚成家年龄,而且有了对象,可是没有房子。我伲住的是分地主家的房子,小是小得来,只有17发椽子,前面是灶间,后面是房间,晚上五六口人挤在两张床上,进进出出都要侧身过。没有房子结不了婚,女方家长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满意,都透着要吹的信息。老娘还是很有担当的,决定造一间房子。当时家里有一推墓砖,那是上海老妈妈祖上的一个坟山在破四旧时被扒开了,村里人通知里面有些砖头什么的要不要。上海老妈妈当然不要了,就通知我们去拿着,说不定可以造房子。于是我们弟兄几个就摇着水泥船去把坟山里砖头捡了回来。后来造的一间二十来平米的红瓦房,四周墙体就是用这坟山砖砌的。
造房子开场,上海老伯伯就专门到乡下来,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一是看看房子的地基和施工质量,二是送了一笔钱表示祝贺、支持。这笔钱是多少,老爷老娘一直没说,弟兄们猜想有一百的,也有二百的,这在当时都是一个老大的数字。造这间红瓦房前后用掉五百来块钱,有一半得益于上海老伯伯、老妈妈的支援。这次迪斯尼动迁这间红瓦房作为老爷老娘的遗产置换了一大套动迁房,得益三四百万,而主要受益者晓国对上海阿姐突然来白相心存疑虑,担心上海阿姐听到风声,前来分杯羹。
到了周六,上海阿姐上午九点不到就到了,上海的公交车到川沙一般要一个半小时,还要转车,阿姐至少七点钟以前就出门了。阿姐已经七十八岁,美女胚子,风度还是那么灵光,就是腿脚有点拐,特别是坐着起来的时候。
弟兄几个是约定到大老倌晓德家里碰面的,我看到阿姐的时候,忽然眼前浮现小时候跟着父亲到上海看见阿姐的一幕:阿姐那时穿着白白发亮的丝绸衬衣,两根飘带打成蝴蝶结,脸白嫩得象剥光鸡蛋,戴着金丝眼镜,两旁飘着一缕缕黑亮的发丝,而发丝是从卷曲的菊花型的黑亮波浪里挂下来的,似花蕊,似银丝。在我这个穿着土布衣服的乡下小阿弟眼里,阿姐是朵花、是仙女,比任何电影明星都好看、漂亮。
阿姐来了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红包,说是给第三代孙辈发红包,我们还没有就不发,似乎是对婚姻动作快慢的奖惩。红包可是老大的,都是百元大钞,晓法乘阿姐扭头向我们说话,悄悄打开数了数,做了个10的手势,里厢是一千元人民币。我很诧异,阿姐发横财了,到乡下扎台型,到乡下扳场面。
在大老倌家喝了一会茶,吃了一点水果,晓国就开着宝马轿车把阿姐送到界龙广场一个叫雪满天的酒店吃饭。晓平和晓国点了一桌菜,冷盆有鸭肉、凤爪、金针、蚕豆,热菜有红烧带鱼,清蒸鳜鱼,耗油牛肉,清蒸三香(香肠、腊鸡腿、风干肉),莴苣炒肉片,清炒马兰头,菌菇汤。饮料是龙井茶,大老倌要了一瓶花雕。
看着菜单,我的感觉,这些菜未必合阿姐的口味。阿姐的嘴是蛮刁的,吃的要求老高的。记得有一年国庆节,母亲带着我到上海看望老伯伯老妈妈,每次吃饭都有五六个菜,我胃口大开每次都吃的稀里哗啦。可是饭后阿姐却抱着老妈妈发嗲:“亲亲姆妈,侬啥晨光烧点好吃的出来,让我换换口味。老是吃这些,我厌弃得不得了。”
我很惊讶,这么好的菜,鸡鸭鱼肉都有了,这也吃厌弃了,还能有什么好吃的?
阿姐一进酒店就说今天的餐费她来出,理由是她是老大,这次聚会是她发起的,谁也不能跟她抢,否则,她要不开兴的,她会走掉不吃的,以后再也不来的。当晓国、晓平点好菜进来时,她马上要去付钱。晓国说费用晓平已付掉了,她无论如何不肯,像斗牛一样往外冲,被晓国、晓平拦住了,晓国说到乡下来,吃饭叫侬付钞票,我们弟兄几个的脸往哪儿放?弟兄们都动迁了,都不缺钱了。这个钱肯定不能让你出。阿姐说不行,这次肯定我来出,以后再聚会你们出。一个说不行,两个说不能,一个要往外冲,两个拦住不放,僵持了好一会,晓国、晓平的脸上都出了细汗。阿姐退而求其次,回到桌边,打开拎包,掏钱给晓平。又被拦住了,阿姐无奈,拿出两个红包,一个给晓平,一个给我。这样第二代没成家的也发红包了。我们都不要,阿姐顶住不收回,只好让阿姐填补了不出的餐费。
我们边吃边聊,讲了一些生活琐事。
阿姐说起了这么多红包的来历,也主动说起了动迁。讲到动迁的时候,我察觉到晓国有些紧张。原来东兴里的老房子也动迁了,阿姐出去旅行的时候,是上海阿哥签了动迁协议,动迁费用全部归上海阿哥所有。得了两个大套的房子,两个侄女一人一套。我暗暗一算,一大套房子在他们那里----上海中心地段至少值一千万。阿姐有点动情地说:“动迁归老大所有,我完全没有意见。但不明白的是阿哥为啥等我出外旅行的时候签协议,是怕我抢,是怕我阻拦,这也太小看我这个阿妹了。金钱只要有用就行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想得穿。我当着阿哥的面公开申明,动迁费我一分也不要。倒是大侄女阿芳悄悄往我卡里打了十万元,说侬一分不拿,我伲也过意不去。我把钱退给伊,伊又打过来,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我看推不脱,就想着反正我不要这钱,放着每年给小辈发红包。侬看看,这趟到川沙来,我就带了十来个红包,随便发发,开心开心。”
晓国的眉头舒展开了,我们也终于放了心,听着这口气,上海阿姐不是为乡下动迁来的。
阿姐喜欢吃鱼,两个鱼菜,她筷子下的多,尤其是那个清蒸鳜鱼,鱼头几乎全包了。我突然想起来,阿姐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欢喝龙井茶,有点上瘾,有几次看到她出门没有茶喝,竟抓撮茶叶放嘴里过瘾;二是阿姐特别喜欢吃鲫鱼头。在记忆里,餐桌上只要有鲫鱼,无论是红烧的,白灼的,葱烤的,熬汤的,鱼头永远是她的菜,谁动就跟谁急,甚至板面孔,挣得面红耳赤。很明显,晓平、晓国在点菜时考虑到了阿姐的一大爱好,点了龙井茶,却没有点鲫鱼菜。或许也考虑到了,但鲫鱼是家常菜,不上大场面,鳜鱼可是四大名鱼之一,许多高档宴席都能看到它的身影。看阿姐的吃相,对清蒸鳜鱼还是很满意的。
阿姐边吃边聊,说到高兴处,会撩一下前额的发丝,我注意到她烫的还是菊花头,看来她的头型和她名字里的菊字永远不会分开了。她经常出去旅游,已跑了五六十个国家,欧洲、非洲、大洋洲、南美洲、北美洲都涉足过,我们只到过东南亚一些国家,相形见绌 。阿姐强调一定要出去旅游,开眼界,见世面,让人陶醉。感叹现在年纪大、腿脚不方便,出去少了,偶尔出去,只能呆在车子里,看他们爬山、上桥、登楼。
阿姐突然像是梦中醒来一样,说有件大事要宣布,她已经正式登记捐献遗体,居委上报,认证书下来了。倩倩(女儿)原来不同意,做了好长时间的思想工作,去年一个邻居去世,捐献遗体,到福寿园祭祀,看见他的名字刻在石板上,简洁,有意义,为社会做贡献。倩倩同意了,老开兴的。侬看看,每年清明节去苏州凤凰山祭扫阿爹、阿妈,每次去都累得要瘫倒,不去又讲不过去。她这样做也是减少倩倩他们的麻烦,死也死了,还要那么多的麻烦做什么?亲不过三代,她跟倩倩说,以后死在病床上,那就是最后一面,其它事情都不要做了。她老想的穿的,已在登记表上注明,只要能用的器官,都愿意捐掉,什么角膜、心肺、肝脾、皮肤,需要,统统拿去。
我为阿姐的牺牲精神感叹,我眼中阿姐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我补充说,这是人最后一次为社会作贡献。
阿姐接着说,还有一桩心事,想到敬老院去,老的时候不想给女儿他们添麻烦。她看见女婿每天照料老人很辛苦,给老人吃的不能硬,要打成流质,还要均衡营养;夜里照料,端屎端尿,白天还要工作,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原来很壮的一个人,一百八十多,现在才一百三十多,老心痛的,但像女婿这样的孝子很少的。看到许多不孝子女,总是希望老爷老娘早点上路。倩倩一直没有同意,说是阿妈住进敬老院,子女老没面子的。
倩倩和我这个小娘舅年龄差不多,共同语言多,知道她的个性,我肯定说,倩倩以后会同意的。
阿姐说她也是这样想的。
两点多,饭吃好了,准备走了,阿姐看着剩菜,说你们谁要。我们都说,从来不拿的。阿姐说不能浪费,叫服务员送来盒子马夹袋。阿姐的作法和别人不一样,把菜夹在马夹袋里,再盖在盒子里。
乘她上厕所把拎包放在椅子上的时候,我们都把红包放回她包内,她那么节俭,这些千元红包无论如何不能拿。阿姐好像已经知道了一样,一回到桌边,就打开拎包把红包拿出来还给我们。我说,阿侄侄女都已经那么大,是白领了,每年赚几十万,不能再拿红包了。阿姐说,我钱没那么多,但这个红包是长辈的心意、情谊,不能拒绝的。
晓国开着宝马轿车,我们一起把阿姐送到川沙汽车站(不知何故,她一定要自己坐公交车回去,不许我们开车送),目送着阿姐一瘸一拐走向站台,菊花头型在阳光下闪动,我们心里都有一种跟往常不一样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