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打拐枣如蜜甜,甜拐枣啊,拐枣甜,吃完拐枣就过年”,才过了霜降,母亲就开始念叨了:“哎,再有一仗霜拐枣就能吃了。”每到这个时节我就知道,母亲又在想念她儿时的谭家河了。
母亲幼年时,因为姊妹众多家穷无力养活,被抱养给她愚弱的舅父,由她的外婆抚养,我叫她太姥。母亲的童年和花季都在那个叫谭家河的小村子度过。外婆外公老迈舅父愚弱,生活艰难的程度也不比出生的母家强多少,好在她的外公疼爱孩子,每至霜冻就遍山野地寻柿子和拐枣回来给嗜甜的孩子做零食。那时候,人少地阔山大林深,这种拐枣树生得极好,结果颇丰。太姥心疼她唯一的外孙子,也就是母亲唯一的哥哥,我的舅舅。每到这时,就要使人护送着母亲,背一背篓拐枣回家看望父母和兄弟姊妹。
母亲家兄弟姐妹六个,母亲排行老三,上有一个哥哥、姐姐,下有三个妹妹。长姐如母,大姐常常下地帮着父母干活回家还要照看弟弟妹妹,俨然一副大人模样。三个妹妹年纪尚幼,就她和哥哥年纪相近,兄妹俩一起淘气,一同挨打受训,好东西也一起分享,感情最好。每到该回谭家河时,哥哥总要找借口多留妹妹一天两天,到不得不走的时候,他们的爷爷就哄他们说“霜打拐枣如蜜甜,甜拐枣啊,拐枣甜,吃完拐枣就过年”。是啊,妹妹带来的拐枣吃完时就要过年了,过年时就可以接妹妹回家玩了,来年霜打拐枣时妹妹又就能送拐枣回家了。那时的冬天似乎真的很短,那时候的日月也很短,过完年,过完端午,过完中秋,拐枣就生成了枝枝丫丫的果子,就盼着打霜了。
柿子收在竹编的笆遮楼上,拐枣就一抓一抓绑着,绕了柘树尖刺串在屋檐下。拐枣喜寒,越冻越甜如蜜糖,若暖和捂着,就要发酵出酒味,孩子倘是吃醉了脑子上不了学可不行。这下也就好了那些偷嘴的雀儿,也不怕绕护的尖利如刀剑的柘刺,时不时也来啄上几嘴。大人就不如孩子只吃那个甜味儿,太姥会把拐枣摘洗干净,晾干水汽待糯米酒料发酵好,就一层糯米酒料一层拐枣压紧实装坛。这时就要放在暖和的火塘边候它睡长觉,等里面咕嘟嘟、咕嘟嘟声响如夏天的蛙声,就有坛盖子也罩不住的酒香冒出来,此时拐枣酒就酿好了。酒色如蜜如珀,浓香郁人,熬煮后口感醇厚香甜。男人们却嫌这种酒甜软腻人,他们煮熟包谷、高粱、小麦拌上白酒麯发酵到有了熟劲,再拌入捣碎的拐枣搅拌均匀,上甑蒸馏,就得了纯净透明的拐枣白酒。还有图省事的,就径直拿拐枣浸在烧燎割喉的高度白酒中,一二十天拐枣的蜜糖被酒劲逼拷出来,就有了金黄的拐枣酒。拐枣酒味绵香却很是醉人,谭家河村子就在椒溪河边上,常有人喝醉拐枣酒满脑子浑浑,夜路回家,只见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醉后哪知天在水,躺在河边做一夜升仙的醉梦。
母亲定是也喝过不少各种酿法的拐枣酒,只是母亲没上出来学却不是因为拐枣酒浑了脑子。日子苦着苦着人就长大了,贫寒的家境却没好转,母亲突然就得了大病,太姥家无力诊治,花季少女眼看就萎顿了。那时的舅舅已经成年,刚刚工作,他说服了外公外婆将母亲接回家治疗,苍天有眼,母亲竟然战胜了病魔。后来母亲出嫁成家,也常常步行十几公里回谭家河照顾她的舅父。暮春回来时,就会背一背篓紫郁郁香喷喷的桐花,做花饭吃,霜后就是甜甜的拐枣,一抓一抓的,母亲把它们捆扎得整整齐齐。拐枣有涩味,和柿子一样秉性倔强,必得寒霜煞祛涩性才能吃。我总想看看拐枣长在树上的模样,到拐枣熟时学校还没放寒假,每每是不能成行。后来母亲带我和弟弟去过一次,好像也不是冬天,就去过那一次。因为虽看着愚弱的舅爷爷却非常重男轻女,母亲不舍得我受委屈,就再也没有带我去过。
母亲虽然受了很多苦,但是童年的时光总是美好而难忘的,且越到老年越觉着珍贵。每到暮春的时候她也会念叨:啊,桐花都开了呀。谭家河在我家南下十几公里,就差着这么十几公里,可在秦岭南坡这样的山里,海拔就低一点,气候自然也是有些变化的,植物比人有气性,哪个海拔生长什么植物都是定数,由不得苟且,所以我家这里就没有母亲心心念念的拐枣树和桐花坡。
母亲口里的桐花实际上应该叫紫藤花,缺粮少菜的年月她可没少拿它们充饥,算是共患难的感情。颜值和食用都在线的紫藤花,后来街道美化有了人工种植的,也就常见了。但是拐枣我到如今都只是吃过它的果子,它到底树长什么样子,开不开花,花香可否清甜都无缘亲见。在母亲的描述下我的脑海里就是一棵高大的树,笔挺溜直,叶片肥碧如桑,春风起蓬蓬勃勃,秋霜下干干净净落,花米白细碎如香樟花,淡雅香润如枣花。可能是种错觉,但是我总觉得只有这样利落挺拔的树木,那样素雅简洁的花形才配得上它那种形状如仓颉造出来的一横一竖一钩的果子。上了小学写汉字的笔画时,觉着拐枣果就是这横竖钩折,估计母亲也有同感,常常嫌弃我字写得难看就会拿拐枣比:你这字啊,还没树上长出来的端正。我也就常常打趣母亲把拐枣叫“端正”果子。
这“端正”的果子不知因何叫了个“枣”字,除了甜似枣而外,它的果子和任何果子都没有像似点,不圆,不扁,不条,形态似万字符“卍”,有地方就叫它万寿果,这个名字倒有几分意思。学了生物才知道我们吃的这拐枣它不是拐枣的果子,拐枣的果子是这些“卍”字尖儿上结的褐色小豆粒,这甜甜的拐枣是这果子的果梗,难怪说它怎么看都像树枝而不像果子嘛。小豆粒捏开,里面是扁扁的漆黑的小种子,捏在手心溜滑光润,质地竟比皮肤还细腻。我自小不甚喜甜食,对拐枣的喜爱不如它的这些小黑种子,常常捏了来装在兜里把玩。
母亲也喜欢拐枣籽,搓上一捧要藏在我找不见的瓶子罐子里。母亲不是喜欢捏那光溜溜的籽粒玩,是拿它来蒸花馒头用。母亲和她严苛的外婆长大虽然受了不少苦,但也学了外婆的好手艺,做得一手好针线,一手好茶饭,就这两点使挑剔的奶奶都捡不出她的错来。父母那时年青,体力好,种得大片的庄稼,麦子收的不少,所以不惜粮食,缺的是有时间来办置精细吃食。需得等到下雪下雨,坡上地里都干不成活,才得空,有着孩子心性的爷爷就偷偷儿撺掇弟弟闹着蒸花馍。
母亲性子急躁但做起花馍来就能耐住性子了,白面坯子的麻雀、鸽子、斑鸠用干净木梳压上翅膀,公鸡、大白鹅用胡萝卜做冠子,老鼠和蛇都留着细长的尾巴,这时就拿漆黑晶亮的拐枣籽来点睛。待笼屉揭开,麻雀、鸽子、斑鸠黑眼神清澈振翅欲飞,公鸡大白鹅瞪眼仰脖向天意欲长歌,小老鼠像闻到了馍香贼溜溜眼睛乱转,长蛇双眼躲闪警惕地随时都要溜走,一笼屉的小家伙们个个都活来了似的。只有捏得更胖的小肥猪和小狗儿,因体型壮大,拐枣籽儿太小,一般就用自带一弯白眉的蛾眉豆做眼睛。蛾眉豆受热膨胀蒸出来后就失去了光泽,黯淡无神,总是没有拐枣籽为眼睛的这些小动物看着活泛逼真,这是抢不过我们的爷爷的收藏品,常常好几天了还拿出来逗我们玩。我是要拿了那更鲜活的花馍去学校在同学间赚羡慕的,小孩子的快乐简单而又纯粹。
只是这拐角籽似乎不容易生根发芽,我们吃了那么多的拐枣,也掉了那么多的拐枣籽,却没见哪里长出一棵拐枣来。看来拐枣树对海拔、气候和土壤的要求还是比较苛刻的。
又是一年里拐枣熟的时节,今年的母亲似乎比哪一年都渴望拐枣成熟。因为我病重的舅舅此时还躺在医院里昏睡,母亲多希望他一觉醒来,就能吃上蜜甜的拐枣,想起幼时的儿歌:霜打拐枣如蜜甜,甜拐枣啊,拐枣甜,拐枣吃完就过年。这一回啊,是妹妹要接哥哥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