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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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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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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雪

上午才折得一大把野菊花回来,晚上就有了雨雪的天气预警。果真来一场雪的话,这一年的秋天就宣告结束了。

秦岭南坡的佛坪小城,春秋太短,比兔子尾巴都短,春秋的衣服几乎还没上身,马上就得穿夏装、冬装了,似乎造物在这里的冬夏盹着了。不过,这种感觉其实到了中年以后才有,小时候的岁月里每天都很短,明明只玩了一会儿游戏天就黑了;作业做着做着就睡着了,明明就只闭了一会儿眼,天就亮了;明明才过了不久,一本书就念到考期末试了;那日子啊,总像被人偷偷割去了一截。只在交了腊月,才觉得特别漫长,盼了一天又一天,总还不到过年,不由得要怀疑是大人没有新衣和压岁钱给孩子们,故意偷偷地把“过年”给无限后延了。

那时候冬天很冷,一个冬天总要下好几场雪。有时候,早上突然睁开眼,发现屋里已经大亮了。惊叫一声:遭了!一个轱辘爬起来,披上衣服抓起书包就跑,以为是上学晚了。拉开门才发现那是下了大雪,懊恼焦躁顿消。那时冬天的雪特别厚,趁人睡定,汹汹一个晚上就盖住了一村子的山坡的、平地、洼地里的麦田。那年月的村里人,早上一掰开眼睛就是种和收两件事,到处都是开垦出来的梯田梯地。山坡上都是收完包谷黄豆的闲地,这些光秃秃的地上此时都盖了厚厚的雪。近旁高的矮的树上都覆上了厚厚的雪,绒绒软软的白手套似的,看得人心痒痒。放眼望去冷硬晦暗的山野通通变得又白又软,到处都是丰满的,甚至比夏天还丰满,夏天的丰满里是碧绿葱茏灵秀的丰润,而雪后的丰满里则是肥白成熟的饱胀,仿佛就在一个晚上,村庄就由伶仃的少女发育成腴肥的美妇人。

这样的天气学生就是起得最早的行人,路上都还没有脚窝子。这么一大片的白,任由自己来印下足迹,每一步下去都是又激动又兴奋。

冬日的早上多是要结冰的,去学校必经电站引水飞渡的拱形堰渠桥,拱桥下的渗水结成长长的冰吊子,像透明的钟乳石笋一样。早上时间紧顾不上,也是怕被老师抓住,心慌慌惦记一个早上。好不容易到上午放学,急急从学校冲出来,为的就是敲下一块冰吊子,当冰棍咬得“嘎嘎巴巴”。虽冻得发抖,那心里可爽得要命,村里娃娃苦,夏日里三分钱一根的老冰棍吃不起,就这不甜的“冰棍”手慢的人还是吃不上呢。

那样的冰棍也是限量版的,每天就早上这一阵儿,秦岭南坡的天气是早晚冷,中午太阳暖和,冰就化了。我自小瘦弱不耐冻,一到冬天手脚就冻伤裂口。早上由于冷,只是疼,疼好忍。每到了中午,暖和了冻伤就又痒又痛,抓了疼,不抓痒,冻伤的皮肉又不禁抓挠,很快就被挠出了血,变成了冻疮,得到来年桃花开才好。可是,一旦有免费的“冰棍”可以吃哪还记它呢。这样小小的痛苦在孩子的快乐世界里,无非是一片雪落进了脖子,一块石头溅起的水花湿了脸蛋子,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快乐呢。

雪在农村孩子眼里是好玩的,在大人眼里却是实用的东西。堆雪人、滑雪、打雪仗闹翻了天,大人也没功夫管你。因为这样的雪天不能去坡上干活的大人,更忙得腾不出手来收拾这一个一个不听话的小魔头们。要趁这功夫,推米磨面安排人的、猪牛鸡狗的吃食,要赶做一家老小的棉衣棉裤。冬日天气短眼看就是年,有魔芋要做成豆腐好冻在这样的冰雪里,使它变成耐放的冻魔芋豆腐干,正月炖在猪蹄汤里款待拜年的大姑姐小姑子;大白萝要切成条子冻干水分,备着没菜吃的荒月;红薯粉烫成的粉条块,要冰冻才能化成一条条粉丝儿;还有包谷、红苕做的麦芽糖得熬几锅,馋猫一样的娃娃和大人们一起苦了一年到头,总要有些甜来哄哄。这些都要在这个雪天里办置好,冬天最忙的就是家中的主妇和闹哄哄的娃娃。

在我15岁以前的每年冬天,父亲都不在家。收完水稻,地里的黄豆还没拔,红薯还没挖回来,只忙忙驾着牛,犁耙了田地撒上小麦、油菜种,父亲就和村里所有青壮劳力一样,背着铺盖卷儿,扛着粮食口袋去干义务工,做着修路、修桥、修水库这样的基础建设工程。有时候在近些的村子里,中途就回来几次补充粮食,有时候远在其他乡镇上,一去要在腊月中下旬才能回来。往往工程没有结束,回家过完元宵节就得再干到清明节前赶回来春种。家里要喂几头猪,种在远山远地的黄豆红薯萝卜要收,更累人的是砍柴火,猪多柴火就费,还有年迈怕冷的爷爷奶奶离不了烤火,这都得母亲一个人一天天往家搬。

母亲忙得两头不见天,喂猪煮猪食的活就常常落到我身上。村里那时还没有自来水,煮猪食的红薯要在两百多米处的庙沟河里淘洗。我人小力气更小,一小竹筐一小竹筐提到河里洗干净,再提回来剁碎,倒进锅里。那时候的锅啊真大,累到腿僵脚软,还没有装满,母亲嘱咐了,要满满一锅才够猪吃一天。剁碎一筐还差一筐,淘了一筐还差一筐,那个锅就像个无底洞。

每每干完这些,袖子湿了,裤腿湿半截儿,鞋子早湿透了。母亲擦黑回来见了当然还得批评,一是心疼我身子弱穿了湿衣服要闹病,二是也没多余的换。“遭罪哦,这冬天啊!”母亲一边念叨着,打发我躺被窝,脱下湿衣裤拿去烤干,明天得穿呢。

那时候院子里的孩子都这样,村里的孩子也都这样,可是没觉得苦,因为没见过其他人不一样的生活。村里的男人都这样,村里的女人也都这样,可能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没觉得有多苦,因为大家都这样,今年这样,去年这样,明年还这样。只有一次,我觉得有些不同。是在那年冬天,婶子家来了城里的亲戚,母亲警告我们就在家里呆着,不要出去疯。孩子总是不知道顾惜,衣裤鞋子最不耐穿,往往冬天到来很久了,孩子们还穿着去年或是前年的破衣烂鞋,多不是大人顾不上,而是没有钱买布。小孩嘛,都这样嘛,我自己没觉得自己穿多难看,或者多么见不得人,而母亲爱漂亮,自尊心很强,怕城里人知道自家日子过得恓惶。

我们就在院子里玩,因为玩得太疯了,那个城里亲戚就带着她家孩子,来这边看我们玩。当时没注意母亲那会儿的表情,她借口有活要干,把我们叫回屋就一顿好骂:“看你们穿的什么样子,都不嫌丢人!这么大人了咋就不知道给人长脸呢!”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棉袄肩背的破开处,破碎的棉花絮絮一点点往冷风里逃散,彻骨的冷一股股往肉里钻、心里钻。此刻我才知道:穿破旧衣服是件丢人的事,因为这世上不是人人都穿破衣烂衫的。

尽管早早就知道了,很多时候有人判定人和人的差别,往往只在表面这些衣帽鞋袜上,好强的母亲是那般敏感,但我到如今都还是个对外貌和穿着不敏感的人。母亲是个爱美的人,在那么困难的年月,她也买过栀子花露水,买过桂花香头油,买过贝壳面油。但是最后都是因为没有收藏好,被我们给糟践完了。人说儿子随母,女儿随父,这说法好像有些道理,我就随了父亲,在衣着、外貌上有些麻木。而弟弟随了母亲,直到现在已是中年了,哪怕就是远过三里路的地方,也得在屋里拾掇个半天,才能出门。似乎不穿得整整齐齐,光鲜亮丽就是件多么尴尬的事,几次我都想问他:还记不记得婶子亲戚来的那个冬天?最后忍住了,没问。

那样的冬天一直去了来了,来了去了,我就在那样一个冬天突然长大了。那时候应该是初中二年级的寒假,和院子里这群闹翻天的孩子们滑雪,你推我搡的我就扭伤了脚,脚肿得厉害,天天被妈妈关在家里。那个冬天的雪啊,似乎是和我较劲儿,一场未消又下一场。由于弟弟马上也要上中学,母亲又多喂了一头猪给我们攒学费,她就更忙了。看着无边的雪好像怎么下不尽,漫长的冬天怎么也过不完。忙出忙进的母亲给我敷药时,我看见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来的白发,突然觉得寂寞,感觉到孤独和无能为力。第一次细想那些玩闹,觉得其实没什么意思,那些热闹和人没有那么近。从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长大了,那些热闹的冬天和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经远去了 。

此后,每一个冬天,我都试图无限地靠近那些曾经寒冷却快乐的记忆,用点燃一只蜡烛的热度来点亮余生中飘雪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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