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嘉庆十三年的五月初九,北京城热得像个蒸笼。茶馆里几个闲汉摇着蒲扇,压低声音议论:"听说了吗?皇上要整治黄带子了...""嘘!慎言!"他们突然噤声,因为一个腰间晃着明黄带子的身影正摇摇晃晃走过长街。
敏学摸着辫梢的金线穗子,醉眼朦胧中看见宫墙新贴的告示——《整顿宗室疏》的朱批墨迹未干。他嗤笑一声,将唾沫星子溅在那"肃清"二字上。
"爷,您慢些。"小厮阿福搀着他,却被一把推开。
"滚开!爷还没醉到要人扶的地步!"敏学眯着眼望向刺目的日头,忽然觉得头皮发痒。他摸了摸才蓄起不久的辫子,酒劲上头做了决定:"走,剃头去!"
剃头匠老刘的摊子支在胡同口。见是黄带子爷驾到,老刘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剃刀。锋利的刀刃在敏学颈间游走,刮下一层薄汗与碎发。
"凉快!"敏学摸着光溜溜的脑门大笑,随手将一块碎银扔在铜盆里。那银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老刘的粗布褂子,老刘却连连作揖道谢。
二
转过炒豆胡同时,一阵异样的吆喝声刺入敏学耳中。
"新掘的白薯——甜过蜜糖咯!"
敏学猛地站住,醉眼瞪得溜圆。五月里哪来的白薯?他一把扯下腰间的黄带子塞进袖中——这是他要寻衅时的习惯。
卖白薯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粗布衣裳补丁摞补丁,扁担两头挂着两个藤筐,里头躺着十几根沾着新鲜泥土的白薯。
"站住!"敏学一脚踹翻了前面的藤筐,"五月哪来的白薯?敢在爷的地界卖假货?"
后生慌忙去捡滚落的白薯,却被敏学踩住手掌。
"爷问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这位爷,"后生疼得脸色发白,"这是小人地窖里存的,绝不是..."
"放屁!"敏学抄起一根白薯砸向后生面门,"当爷是三岁孩童?"白薯在后生额角撞得粉碎,黄白色的浆液顺着他的眉骨流下。
后生抹了把脸,突然抓住敏学的手腕:"您验过便知真假。"
他将一根完好的白薯塞进敏学手中。
冰凉的触感让敏学一愣。他掰开白薯,新鲜的断面渗出乳白色汁液,确实是真货。围观的闲汉们发出嗤笑,这笑声像针一般扎进敏学耳中。
"混账东西!"敏学将白薯摔在地上,狠狠碾了几脚,"敢戏弄爷?"他扬手一记耳光,后生踉跄着撞在墙上,鼻血顿时涌了出来。
三
步军统领衙门的张把总来得不巧。他刚扶起满脸是血的栓柱,敏学的家丁们就举着水火棍冲了过来。张把总腰牌上的"缉"字被踩进泥里时,他突然想起昨日皇上在乾清门说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现在想来简直是个笑话。
分明看见,敏学带着众家丁,冲进了步军统领衙门,敏学抡着条凳砸向"明镜高悬"的匾额。
檀木匾额轰然坠地,惊起一院子麻雀,衙门里乱作一团。他踩在匾额上大笑,金线绣的官靴将"明镜"二字碾出裂痕。
"反了!反了!"躲在案桌下的师爷颤抖着记录:未时三刻,暴徒二十七人,毁大门两扇、窗棂六处、枪架三座...
四
刑部大堂上,永璇亲王摩挲着扳指。案头那本《宗人府则例》翻开的正是"皇族豁免"条款,但压在下面的却是嘉庆帝亲批的《惩诫宗室章程》。
"秦大人,"永璇突然开口,"听说皇上今早摔了礼部的奏本?"秦承恩手一抖,朱砂笔在敏学案卷上洇开血似的红晕。他当然知道皇帝为何震怒——那奏本提议增加宗室恩赏。
"下官以为..."秦承恩偷眼瞥着堂下昂首站立的敏学,"可援引雍正朝成例,宗室斗殴罚俸..."
永璇微微颔首:“嗯,如此,甚好...”
话音未落,衙役慌张跑来耳语。秦承恩和永璇脸色骤变——皇上派太监来听审了。
五
养心殿的鎏金自鸣钟敲响子时,嘉庆帝面前的《敏学案》奏折已批满朱砂。他忽然起身,从多宝格取出一卷黄绫。展开来看,赫然是拟了一半的《宗室训诫》。御笔在"骄纵"二字上重重圈点,墨迹透纸三分。
"传旨。"皇帝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敏学革除黄带子,流放盛京。永璇罚俸三年,秦承恩降为翰林院编修。"
太监正要退出,忽然又被叫住:"明日起,《宗室训诫》交军机处议处。"
六
盛京将军府的密折送到时,敏学正在冰窖里刨冻白薯。当差役宣读"永革黄带子"的圣旨,他疯狂撕扯脖颈——那里早没了象征皇族的黄带子,只有一道被寒风皴裂的血痕。
"吃吧,最后一顿了。"押解差役扔给他半块烤白薯。敏学突然想起那个叫栓柱的小贩,想起他额头上混着血的白薯浆。他低头咬了一口,滚烫的薯肉烫得舌尖发麻,却怎么也暖不了冰凉的心。
千里外的紫禁城,新任刑部尚书正捧着《整饬宗室十议》跪候。乾清宫前的铜鹤昂首向天,喙尖一滴晨露坠下,恰落在"法行自近"的匾额金漆上,溅起细微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