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四大烧鸡,德州扒鸡、道口烧鸡、沟帮子熏鸡、符离集烧鸡,向来是旅人解馋的佳品。我每每想起,便觉得那油腻腻的纸包,沿着铁路大动脉,与绿皮火车的气味,竟有几分相契。
那年,火车“哐当哐当”一路从衡水向沧州行驶,车厢里弥漫着煤烟与汗臭的混合气味。车窗半开着,风卷着煤灰扑进来,落在小桌板上,也落在我的烧鸡上。是德州扒鸡,鸡皮金黄,肉烂骨酥,用手轻轻一撕,便骨肉分离了。邻座的老者眼巴巴地望着,我撕下一只鸡腿给他,他推辞了两下,终于接过。不过,他又从随身的人造革包中取出透明玻璃瓶装的衡水老白干,相邀共饮。于是,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继而称兄道弟,吃得满嘴油光,齿颊留香。
冀豫交界处的道口烧鸡又是另一番风味。那年我从郑州北上,火车在安阳站停了许久。月台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其中“道口烧鸡”四字格外响亮。我买了一只,鸡身涂满蜂蜜,烤得红亮亮的烧鸡,咬一口,甜中带咸,咸中透香。当时同车有个带孩子的妇人,孩子哭闹不止,我便分了她半只鸡,孩子啃着鸡翅膀,竟安静下来。妇人连声道谢,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邯郸找丈夫,丈夫在煤矿做工,已经半年没回家了。
“煤矿苦啊!”我感叹到。她说,但总比在家种地强些。
火车缓缓开动了,看着窗外掠过的麦田,想着那煤矿工人,是否在梦里想起了家乡的烧鸡。
沟帮子熏鸡,我是在唐山去沈阳一趟夜车上吃的。那时节正值寒冬,车厢里虽有暖气,却仍抵不住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冷风。我对面坐着一个东北大汉,从包里掏出一只熏鸡,又摸出半瓶白酒。
“兄弟,来点?”他问我。
我本不想喝酒,但那夜实在太冷,便接过他的杯子抿了一口。烧刀子辣得很,呛得我直咳嗽。大汉哈哈大笑,撕下一大块鸡肉给我。这熏鸡烟熏味极重,肉质紧实,越嚼越香。大汉告诉我,他在锦州打工,这次是回家过年。
“家里老娘病了,得回去看看。”他说着,又灌了一口酒,我随着他,也喝了一口,分明感觉,涩涩的眼里竟然湿湿的。
火车在黑夜里穿行,窗外偶尔闪过几点灯火,不知是村庄还是工厂。大汉后来喝醉了,头靠着车窗睡着了,鼾声如雷。我望着他胡子拉碴的脸,想着不知他到家时,那只熏鸡还剩下多少。
符离集烧鸡最是特别,先用老汤煮,再抹上麻油,香气扑鼻。我吃这烧鸡时,正逢一年春运,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的座位早被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占了,我便站在过道里,一手抓着行李架,一手拿着烧鸡啃。周围的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我却吃得并不舒坦。因为车厢里太闷热,烧鸡的油腻让人有些反胃。
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突然晕倒了,大概是站得太久,加上空气浑浊。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车厢连接处,有人掐人中,有人找乘务员。我站在那儿,手里还捏着半只烧鸡,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如今,高铁四通八达,干净快捷,却再难见到小贩在月台上叫卖烧鸡的情景了。绿皮火车渐渐退出历史,那些在车厢里啃烧鸡、与陌生人分享的时光,也一去不返了。
人的记忆总是这样,身在其中的时候只觉得拥挤难受,过后回想起来,却连煤烟味都带着几分亲切。
想来,不是味道变了,而是吃鸡的环境、心境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