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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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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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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西湖畔的昼暮书

暮春的蜀西湖是浸在玻璃罐里的梅子酒,青碧里沁着琥珀光。我总在黄昏时分踱过九曲桥,看天际线在湖面洇成两重镜像——东岸科技园的棱角被涟漪抚成徽派马头墙的弧度,西隅残存的青瓦飞檐间又游弋着霓虹的残影。这座湖像是被时光反复拓印的笺纸,每一道水纹都裹着层层叠叠的墨痕。

二十年前的滩涂尚在吞吐潮汐。芦苇深处藏着鸬鹚船朽坏的龙骨,每逢雨后便有锈红的铁钉从淤泥里探出头来,宛如某种神秘生物的触角。老茶倌们蹲在樟木船头煨泥炉,茶汤里沉着晒干的菱角与芡实,苦味中泛着水腥气。如今湿地公园的观景台正建在那片残船埋骨处,玻璃栈道下流动着实时监测水质的数据光流,唯有栈桥缝隙里钻出的几株芦苇,仍在暮色中摇晃着往事的残片。

咸腥晚风起时,"沈家鱼羹"的布幌子便簌簌招摇起来。店主总在黄昏开张,说是"要就着湖水蒸腾的暮气下料"。青花海碗里浮着银鱼织就的星图,汤底沉着二十年未变的陈年火腿吊鲜。常听老食客念叨,早些年羹里该撒野芹末的,如今换作欧芹碎,"倒像把宣纸裱进了油画框"。店主女儿在柜台后调试扫码点餐系统,墙上的老黄历却固执地停在戊寅年四月廿八——正是当年店铺开张的黄道吉日。

沿湖堤往南走,会撞见半座嵌在玻璃大厦间的祠堂。飞檐上蹲着智能驱鸟器,LED灯带却刻意调成烛火的暖黄。守祠人仍用锡壶煮雨前茶,茶盘上却多了无线充电座。有次见他捧着手机给祖宗牌位看短视频:"您瞧,祠堂上了城市宣传片哩。"檐角铜铃与蓝牙音箱里的古琴声共振,惊飞了梁间新筑巢的燕子。

霓虹初上时分,长街便成了沸腾的火锅。东头的元宇宙体验馆正用全息投影重现宋代酒肆,西边的"张婆豆花"仍守着石磨。磨盘转动的吱呀声与电子叫号器的叮咚此起彼伏,倒像某种古怪的协奏曲。穿靛蓝围裙的老妪舀豆花时,总要把木勺在陶缸沿轻磕三下——这动作从她婆婆的婆婆传下来,磕击声里藏着百年前豆腐担子走街串巷的梆子调。

最动人的对峙藏在巷弄深处。智能餐厅的机械臂正雕琢分子料理的霜花,三步外的炭炉上,霉豆腐在荷叶里咕嘟冒泡。制腐人老周坚持用稻草灰调控温度:"机器恒温养出的菌丝太规矩,不像自然发酵的霉斑会写诗。"他掀开荷叶的刹那,青灰霉斑果然绽成山水纹样,蒸汽带着腐乳的咸鲜漫过巷口的二维码立牌。

子夜前的湖畔最是旖旎。仿古画舫与电动游艇共享泊位,汉服少女的团扇与直播补光灯在舷窗外交错。卖糖粥的推车依然挂着"国营第三饮食公司"的搪瓷牌,掀开木桶却是紫薯芋圆的新派甜羹。常遇见穿西装的创投客与提鸟笼的大爷拼桌,冰美式与高沫茶在月光下交换着各自的乡愁。

废墟上重生的"临湖阁"成了最难预约的私厨。主厨把自动驾驶送来的有机蔬菜,和城郊偷挖的野荠菜混炒。那道招牌的湖鲜焖饭,揭开砂锅盖的瞬间,物联网传感器竟与柴火噼啪声同时响起。露台外,考古队刚清理出的宋代堤岸遗址,正与新铺的塑胶跑道并肩躺在月光下,像两条不同朝代的掌纹。

离湖半里处的夜市,时光的褶皱愈发密集。无人机在天际线绘出科技新城的蓝图时,地面的馄饨摊正在熬炼三十年的老汤头。穿校服的少女举着糖画凤凰自拍,糖稀滴在石墨烯地砖上,凝成琥珀色的惊叹号。收摊前最后一位客人总会得到馈赠——或是半块祖传酱缸腌的嫩姜,或是一句关于拆迁的叹息。

更深露重时,湖畔开始吞吐潮汐般的车流。外卖骑手蓝头盔的反光掠过明城墙遗址,快递车的绿光扫过新栽的珙桐林。这城市总在将某些事物连根拔起时,又让另一些根须在混凝土裂缝里悄然生长。就像此刻掠过水面的夜鹭,它羽翼下的粼粼波光,既映着智慧城市的电子路标,也藏着渔火时代的星图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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