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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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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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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弹痕

大蜀山南麓的野栗子树又抽新芽了,八十七岁的陈德荣老人颤巍巍抚过树干上几处凹陷,龟裂的树皮间隐约可见金属反光。

"这是昭和十三年留下的",他浑浊的眼里泛起微光。1938年5月14日,合肥沦陷次日,日军工兵队在此砍伐林木构筑工事,三十多个乡民抡起柴刀冲进林场。后来人们在树干里取出七枚三八式步枪弹头,与二十九具遗体同葬于山腰。庐州县志记载,那天,漫山杜鹃溅血。

沿着盘山公路往董铺水库方向,有段残存土墙隐在竹林深处。墙面上"保我河山"的标语已洇成淡红,下方几列黑色数字却愈发清晰——"新四军四支队九团三营七连"。

1939年冬,这支不足百人的队伍在此阻击日军增援部队两天两夜。耄耋之年的村民周家福回忆道:"炊事班长老吴肠子流出来,还抱着最后半袋糙米往阵地上爬,雪地里的血道子,拖出有五丈长。"

合肥市档案馆还保存着当时的作战地图,铅笔标注的阻击点与现存战壕完全吻合。在泛黄的《阵中日记》里,发现如此一段记录:"十二月七日,群众冒死送来三十斤炒面、五担井水。农妇王氏中弹亡,其子十岁,续送物资至暮。"这个没有名字的男孩,如今应该是躺在蜀山烈士陵园的无名墓中。

老淮南铁路枕木间,偶尔还能掘出带昭和年号的银元。1938年秋,日军强征两万民工修筑合蚌铁路,蜀山脚下方大郢村八百亩良田被毁。方氏族谱记载:"族人方振武率青壮夜袭工地,夺炸药二十箱,沉入淝河者众。"这位与抗日名将同名的农民,次年被绑在铁轨上碾成三段,行刑时高呼"中国不亡"。

合肥党史研究室保存着1941年《皖中日报》,一则豆腐块新闻写着:"本月三日,铁路工人配合游击队,于双墩集段颠覆日军军列。"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扳道工李长明用全家性命换来的情报——他的小女儿被扔进锅炉时,手里还攥着发白的半块山芋干。

梁岗村汪氏宗祠偏殿,供着件千疮百孔的土布衫。族老说这是汪兆骞的遗物,1943年正月初七,这位私塾先生带着学生用砚台砸死落单的日军少尉。日军包围村庄时,他身着血衣立于祠堂台阶,背诵文天祥《正气歌》直至刺刀穿胸。当年幸存的学童汪道海回忆:"先生的血顺着青石缝流到忠孝节义碑前,冻成了红冰凌。"

在省图书馆微缩胶片库,有着1943年2月《大公报》简讯:"皖中某地民众毙敌军官,遭报复屠村。"这十二个铅字背后,是梁岗村七十三具无头遗体,是汪氏祠堂梁柱上二十八处刀痕,是合肥小倒戏里传唱的"正月十五雪打灯,梁岗书生骨头硬"。

暮夜的大蜀山顶,银河掠过烈士纪念碑尖。1945年8月那场最后决战,新四军七师十九旅的冲锋号声,惊醒了方圆百里的百姓。参加过渡江战役的老兵王克勤曾回忆:"满山火把像流动的星河,猎户的土铳和机枪声混成一片,连放牛娃都在扔石雷。"

蜀山安徽革命烈士事迹陈列馆的电子屏上,三千六百五十二颗星辰缓缓旋转。蔡炳炎、郑抱真、马毛姐……那些闪耀的名字间,更多的是"方氏族人""周门王氏""汪氏学童"。他们化作春日的映山红,秋夜的纺织娘,化作蜀山年年迸发的新笋。

山风掠过林海,带来孩童清亮的诵读声。月光下,几个系红领巾的小学生正在辨认纪念碑基座上的弹孔。他们不知道,其中三个凹痕来自1938年5月14日那场混战——那天陈德荣老人十六岁,他的血和二十九个同伴的血,浇灌出了第一颗野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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