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30日16点26分。
滨湖医院急救室门外,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蜡油。当医生宣告舅舅的生命体征最终归于那条冰冷直线时,那一刻,我们仍固执地不愿相信,那个像山一样可靠的身影,那个总带着烟火气和温暖笑容的舅舅,竟会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永远沉入了午后的寂静。他走得那样匆忙,仿佛只是睡得太沉,忘了醒来,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错愕与剜心之痛。
舅舅对我们的爱,是沉默的河,滋养着我们成长的年岁。这份爱,有着最朴实无华却无比坚韧的质地。
舅舅年轻时就成了运输公司最年轻的中层干部,收入不错,是亲戚里难得的“阔绰”人。这份“阔绰”,却相当直观地倾泻在我们这些孩子身上。
尤其在过年。他的摩托车,是我们童年最翘首以盼的年兽。车后座总是高高地捆扎着成箱的烟花爆竹,车把手上还挂着崭新的、带着商场气息的衣裳。我们像小兽般扑上去,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将“噼啪”的欢笑和炫目的火光提前撒满院子的每个角落。
他总是笑呵呵地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疯闹,眼底是纯粹的纵容。待一地狼藉的红色纸屑宣告着短暂的“弹药告罄”,我们意兴阑珊地抬头,他便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揉揉我们的脑袋,二话不说,跨上那辆轰鸣的“坐骑”。不多时,引擎声由远及近,他又扛着几大捆新的烟花回来了。那摩托车的轰鸣,是我们童年最动听的年节序曲,载着无言的宠爱,年复一年,驶入我们无忧无虑的欢腾里。
他对我们的关注,有时也带着一丝“男子汉”的期许。记得有段时间,他迷上了武术,或许是出于强身健体的朴素愿望,也或许是觉得男孩子该有点“硬朗气”。他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们兄弟俩比划拳脚,甚至有一阵,看了电影《武当》后,对传说中的铁砂掌着了迷。于是,院子里多了个盛满沙子的粗陶盆。那些个清晨,他总早早把我们喊起来,让我们把手插进那冰凉粗糙的沙砾中。起初的新鲜感很快被磨破皮肉的疼痛取代,我们龇牙咧嘴,偷偷耍滑。舅舅看着我们狼狈的样子,自己先绷不住笑了,摇摇头,这事最终也就搁下了。
习武的插曲,如同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很快归于平静的涟漪。它从未成为生活的主题,只是舅舅那份希望我们健康、强壮的关爱,以一种略显笨拙却真诚的方式,短暂地显现。那份沙砾的粗粝感,与其说是功夫的磨砺,不如说是他粗糙掌心传递的另一种温度,提醒我们,他曾那样急切地想把他认为好的东西教给我们。
后来,我离家去上中专。每逢周末去看望外婆,第二天返校时,舅舅总会拦住行色匆匆的我:“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我骑摩托送你。”他话语笃定,不容拒绝。
晚饭后,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他果然发动那辆忠实的老伙计。我坐在后座,环抱着舅舅的腰,感受着引擎的震动和晚风拂过脸颊。路灯的光晕在眼前飞速掠过,城市的喧嚣在耳畔模糊成背景音。那一路,是沉默的,却也是最安稳的。车稳稳停在宿舍楼下,他熄了火,在昏黄的光线下,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口袋里,摸索出一叠卷了边、带着体温的纸币,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心:“拿着,上学,别苦着自己!”那叠钱,沉甸甸的,带着他身体的暖意,几乎要烙进我的掌心,成为那些岁月里最踏实的慰藉。
时代的浪潮汹涌而至,舅舅所在的运输公司改制了,他下了岗。生活的重担骤然压下。他开过小公司,起早贪黑;也蹬过三轮车,穿街走巷,汗水浸透衣背。生活的轨迹从宽敞的驾驶室挪到了窄小的三轮车座,身份从中层干部变成了送货师傅。
世道艰辛,人情冷暖,他尝了个遍。然而,无论他身处何种境地,是坐在办公桌后,还是踩着三轮车的脚蹬,有一份牵挂从未改变。每逢年节,那个熟悉的号码总会准时在我的手机上亮起。电话那头,是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温厚的声音:
“健健啊,我今天路过你那边,带了些卤菜,你舅妈自己做的。”
或者:
“年前炸了些圆子,给你留了些,你们不在家,放门卫那了,记得去拿。”
有时甚至没有提前电话,门卫处就静静躺着一个油纸包,散发着熟悉的卤香或泥土的清新气息。
他像一条永不枯竭的溪流,无论河道如何被生活的顽石挤压、改道,总固执地、悄无声息地流向我们。
这份馈赠,从不贵重,却重逾千斤,因为它承载着舅舅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依然想要为我们撑起一片晴空的心意。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熟悉的引擎声在我门前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舅舅总推说:“最近身子骨懒了,不大想动。”去看他,老槐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带着声音也一并喑哑了。如今站在他永远沉默的躯体前,我才痛彻心扉地明白,那沉默,那倦怠,是命运投下的沉重阴影,是生命之灯即将燃尽的信号。
6月1日下午两点,捧着舅舅的骨灰盒,脑海里翻涌的不是铁砂掌的沙砾,而是他塞给我纸币时掌心的温热;是他驮着烟花归来时,摩托车排气管喷出的淡淡白烟;是他电话里那句朴实的“带了点卤菜”;是他坐在藤椅上,望向远方的沉默侧影……这些细碎的光点,汇聚成舅舅的一生,一个平凡人用最朴素的行动书写的爱的史诗。
恍惚间,我仿佛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轰鸣着,带着卤菜的香气、爆竹的硝烟味、纸币的触感,以及那份永不褪色的、沉甸甸的关切,最终轻盈地、永恒地驶入了记忆的最深处,成为我生命版图上,一座永不沉没的温暖港湾。
舅舅,我相信,您一定是去了另一个维度空间,在那里,你还是那样,慈祥地笑着,默默呵护我们,关心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