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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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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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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里的咸香

遍布庐州大街小巷早点摊上的油香,是烙在合肥人味蕾上一枚温润的咸香印记。它绝非点心铺子里精雕细琢的玩意,而是彻头彻尾从市井巷陌的烟火中钻出来的,带着锅气与生趣。

认识它,须得从那只奇妙的勺子说起。如今的货架上,尽是亮锃锃的工业制品,规矩得乏味。我魂牵梦萦的,仍是旧日巷口白铁皮铺子里“叮叮当当”敲打出的那一种。匠人拣一块碗口大的镀锌铁皮,顶在木桩上,小锤落点如雨,转着圈,竟能敲出一圈卷起的荷叶边,这便有了魂魄。再焊上一根粗铁丝为柄,一把油香勺便成了。

它朴拙,甚至边缘有些毛糙,却与掌心贴得那样紧,仿佛是人手臂最忠实的延伸。这平底荷叶边的造型,本是极聪明的发明:平底为了受热均匀,烙出脆壳;荷叶边则像一道堤坝,规训着那即将注入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面糊。

得了这勺,方是油香登场的序幕。做法是率性而慷慨的。一大盆调得匀净的面糊,是米白柔软的底稿。主妇们信手撒入切得极细的蔬菜末,或许是碧绿的香葱,或许是脆生的萝卜丝,星星点点,顿时活了颜色。讲究起来,那便是盛宴——需备上一碗洗净的虾皮,甚至,是几只完整的、透着青灰色光泽的大虾。这便不是点缀,而是堂堂正正的主角了。

制作是一场充满期待的手艺。将油香勺在油锅里烫热,兜底舀起一层面糊,旋即铺上满满的菜丝,若论阔绰,便郑重地按上一只大虾,虾身弯弯,头尾竟要露出勺外,透着一股子不羁的实在。再覆上一层面糊,像盖上一床暖被,将这所有的鲜味牢牢实实地包裹起来。然后,连勺沉入滚滚油锅,“刺啦”一声,是盛宴开场的锣鼓。面团在热油的拥抱中迅速定型、膨胀,由白转黄,释放出勾魂摄魄的复合香气——面粉的焦香、蔬菜的清芬、与海货那霸道的咸鲜,交织成网,捞住了整条街巷的注意力。

待得金黄灿烂,用筷子轻敲勺边,那油香便“噗”地一声脱壳而出,在油浪里自在翻滚,完成最后的淬炼。捞起沥油,趁热咬下,是一场齿间的狂欢。外壳是极脆的,咬破的瞬间,听得见细微的“咔嚓”声。内里却是另一重天地,面糊已化作无比软糯的芯子,裹挟着清甜多汁的萝卜丝与香葱,而那只大虾,更是将所有的鲜味凝聚于一身,弹牙,甘美,是这一枚油香毋庸置疑的味觉巅峰。这滋味,是咸香的,踏实的,带着江淮之地特有的温和与丰足。

我有时会生出一些荒诞的念头,若真如资料里那句戏言,工业文明的穹顶某日倾颓,机器归于沉寂。到那时,这白铁皮匠人的手艺,这调配面糊的方子,或许反倒成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寻些废弃的铁皮罐头,依着记忆,敲打出几把歪斜的油香勺。在残垣断壁间支起油锅,炸出的油香,或许能换些活命的物什。这想法带着末世的苍凉,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子韧劲——任你时代如何翻云覆雨,这最卑微的、关于吃食的智慧,总能在缝隙里顽强地生根发芽,用最朴素的咸香,喂养着生命的延续。

一枚小小的油香,它背后,是匠人小锤起落间的匠心,是摊主于油锅前的专注,是食客踮脚期盼的目光,更是这方水土千百年来不曾断绝的,务实而鲜活的生命力。它不像博物馆里的古董,它活生生地,在油锅里翻滚着,在唇齿间留香着,用它最滚烫的咸鲜,讲述着一条街巷、一座城池,活色生香的历史。

那刚出锅的油香,烫得人左手倒右手,却舍不得放下。这一口滚烫的咸鲜,是穿越了无数平凡日夜,直抵人心的、最踏实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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