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端地想起了“进士”两个字。这念头来得突兀,却又沉甸甸的,像夏日雷雨前低垂的云。许是过去时光,在友人家中瞥见他那正为高考备战的儿子,满桌的试卷堆成小山,那少年埋首其中的背影,竟让我恍惚间瞧见了另一番景象:青灯古卷,长衫摇曳,是千年科举路上,无数士子踽踽独行的影子。
我们今日谈论“进士”,总不免带着几分猎奇与隔膜,仿佛在说一件博物馆玻璃柜里的青铜器,知道它贵重,却感不到它身上的体温。我们习惯地用现代的尺子去量——是清华北大的学霸?是院士级的学者?还是省部级的高官?这般比附,固然能得其形似,却终究失其神髓。进士之“进”,岂止是功名之阶?那是一种生命气象的完成,是十年乃至数十年,将整个身心浸渍于经史子集的汪洋中,淬炼出的一种独特的灵魂质地。
我总想象那样一个读书人。他的世界,绝非我们臆测的那般狭隘。晨起,他或许诵读《诗经》,“关关雎鸠”的声响里,有先民淳朴的喜怒;午后,他研习《春秋》,于“郑伯克段于鄢”的微言大义中,揣摩政治的幽深与人性的复杂;黄昏,他披览《资治通鉴》,看千年兴亡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前,司马光的一句“臣光曰”,便是沉甸甸的告诫。
他的书斋,四壁皆书,空气中弥漫着墨与纸陈年的香。那是一种全身心的“沉浸”。没有碎片信息的干扰,没有功利目标的催逼,他读进去的,不光是字句,更是字句背后的风骨、气韵与智慧。曾国藩告诫子孙“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这看似刻板的日程背后,是一条将知识化为血肉、将学问融入生命的必经之途。于是,当他落笔为文,那文章便自然有了根底,有了格局。所谓“下笔如有神”,那“神”,便是这日复一日的涵养所化。
反观我们今日的“高考”,像一条庞大而精密的流水线。孩子们从识字起,便被纳入这轨道,朝着一个明确而单一的目标狂奔。他们所学的知识,被清晰地切割成块状,标好了重点与分值。效率被奉为圭臬,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最后的那个分数。
我并非要否定这制度的公平与必要,只是在想,在这高速的运转中,那最为宝贵的“沉浸感”是否正在失落?我们培养了许多善于“解答”问题的头脑,却是否忽略了培育一种善于“思考”人生的心灵?古人读书,也为功名,但那条路走得慢,慢到足以让学问在生命里生根发芽。而我们的孩子,走得太快,快得来不及将窗外的风声、雨声,与书中的义理细细勾连。进士们的博通,是将哲学、历史、文学、艺术融为一炉的“通识”;而我们今日的“专才”教育,则在分工日益精细的现代社会中,似乎难再孕育出那般圆融贯通的灵魂。
自然,我并无意将科举制度浪漫化。那“五十少进士”的艰辛,那“范进中举”式的悲喜剧,其间的血泪与荒诞,自有史笔如铁。但抛开制度的桎梏,单论那在漫长岁月里打磨出的学问与心性,却不能不令人心生敬意。那是一种将“知”与“行”、“学”与“养”高度统一的境界。
一个优秀的进士,如王阳明,能于格物中悟得“心即理”,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如张居正,能融汇古今,以霹雳手段推行改革。他们的力量,源自那种深彻的、整体性的学养。这或许才是“进士”二字留给今人最深的启示:学问的终极目的,不在于占有多少知识,而在于用它来安顿自己的生命,并润泽一方水土。
窗外,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那个属于进士的时代早已落幕,连同他们的青衫与叩拜,都化作了史书中的几行墨迹。但我们所追寻的,那通过教育而达致的人格完满与精神自由,这个古老的话题,却从未过时。我们不再需要科举的功名,但我们依然渴望那种“读书破万卷”后的从容,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笃定。
月光淡淡,清冷如霜。我仿佛看见,在那条通往长安、汴京或是北京的漫长古道上,那些进士的身影并未完全消失。他们化作了一种文化基因,一种关于学问、关于修养、关于士人风骨的永恒追问,沉淀在我们民族的血脉深处,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的唤醒。而我们今日的莘莘学子,他们所走的,虽是另一条路,但路的尽头,所指向的,或许仍是同一个光明的所在——一个因博雅而充盈,因思考而自由的,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