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健的头像

张健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0/09
分享

鸡头米与螺蛳

假期的韵律,是放缓的。八日闲暇,让人渐渐沉湎慵懒之中,于是下楼,漫步在午后的街道上。

光线醇厚温暾,连影子都被拉得绵长。路旁一隅,不知何时聚起了一个小摊,人群蹲踞着,在一种圆钝的物什间低头挑拣,脸上浮着一种专注于收获的、浅浅的欢喜。

我不由得驻足。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物事——一枚枚赭褐色的硬壳,浑圆如古时度量用的权,壳上密布着短钝的微刺,凑近了,竟像某种沉睡水底的史前生物遗留的甲胄,于粗粝中透出几分毛茸茸的憨拙。年轻的摊主说,它叫“鸡头米”。这名字像从《本草纲目》的夹页中不慎滑落,带着一股子来自水泽深处的、陌生的泥土气。

我拍照,将它投入朋友圈那片虚拟的热闹。归途上,衣袋里的手机如夏夜的萤火,次第亮起小红点。于是,我知道了它的学名“芡实”,知道了它可入药可煲汤,是秋日清补的雅物。这些知识如隔着一层洁净的玻璃,理性而分明,却始终无法传递它应有的温度与触感。

这份对眼前之物的全然陌生,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不曾激起对美味的憧憬,反而在记忆的幽深水底,搅动起一片更为熟悉、更为汹涌的沉淀。那是一股浓烈、鲜辣,带着锅气的气息。

几十年前,每到清明时节,母亲总会从市集寻回那最价廉的螺蛳,沉甸甸一尼龙袋,倒入清水盆中。往后的几日,滴入几滴香油便是庄严的仪式,诱使它们吐尽腹中的泥沙。我和弟弟总爱趴在盆边,看那些灰黑的小东西慢吞吞吐出肉身,又敏感地缩回,觉着这沉默的生命里,藏着无穷的趣味。

真正的序曲,始于那把老旧的、钳口已见磨损的老虎钳。母亲坐在矮凳上,膝头承着搪瓷盆。“喀嚓”——一声清脆的裂响,螺蛳尖细的尾部应声而落。这声音,是盛大晚餐的号角,一声一声,精准地敲在我们期盼的心坎上。

而高潮,总是在那口黝黑的铁锅里降临。菜籽油烧至青烟袅袅,葱、姜、蒜、与辣椒,在热油中“哗”地爆裂,绽放出一团辛香灼人的云雾。就在那一刹那,母亲将沥干的螺蛳“刺啦”一声倾入,瞬间,白汽奔腾而起,那混合着滚油、香料与河鲜的猛烈香气,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欢,迅速攻占家的每一个角落。铲子与铁锅清亮急促地碰撞,料酒与酱油淋下,发出“滋啦”的臣服之声。母亲的秘诀全在那辣意的分寸,它必须足够强悍,以镇压土腥,却又不能霸道,须得为螺蛳那一缕原始的、来自河渠的甘美,留出一条狭窄而明亮的通道。

当那一大盘酱色油亮的螺蛳最终被端上桌,世间其他娱乐便黯然失色。我们迫不及待地用手拈起,烫得指尖微红,嘬起嘴唇,用力一吸,那紧实的螺肉,裹挟着咸鲜滚烫的汁水,便灵巧地滑入口中。这是一种充满野趣的、需要技巧的征服。我们埋头苦干,沉默而专注,面前的螺壳很快堆积成一座小小的、胜利的丘陵,平日里最喜欢的动画片,在这美味前,瞬间黯然失色。

这出了名的嗜好,亲戚朋友渐渐都知道了。有一年,随父亲去岗集的乡下上坟,那位被岁月刻满痕迹的大姑奶奶,特意让儿孙下田沟,摸了满满一盆螺蛳,我心中,是对美味的美好预想和期盼。

然而,午饭时分,端上桌的,竟只是一盆用清水煮熟,仅撒下几撮盐花的螺蛳。它袒露着最本真的灰褐色,散发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来自淤泥深处的腥气。

面对大姑奶奶那殷切而浑浊的目光,我和父亲努力地咀嚼着,脸上挤出笑容,喉头却被一种复杂的滋味紧紧哽住。那是我第一次,在味觉上如此直接地触碰到了“匮乏”。它不在书页里,不在言语中,它就盛放在那盆寡淡而诚恳的、令人难以下咽的螺蛳里。

眼前这精致的街角,那枚名为鸡头米的硬壳,依然静默地躺在竹篮里,与我记忆中那盆灰黑螺蛳,隔着一重无法逾越的时光。

我们这一辈人,是从螺蛳那样粗粝而真实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根系,懂得生活的坚硬外壳,也眷恋那需要费尽力气才能嘬出的、一点点卑微的鲜美。而我们的下一代,他们或许将天生面对鸡头米这般,需要考据、需要文火慢炖的雅致。他们的人生,少了些与泥土的直接纠缠,多了些被精致规训过的光泽。这自然是时代的步履,是生活向更丰盈处流淌的证明。

只是,那嘬螺蛳时满手的油渍,被辣出的响亮喷嚏,以及那盆清水螺蛳所带来的、无声的震撼……所有这些构成我们生命底色的、粗野而真切的触感,都似乎在眼前这枚毛茸茸的、陌生的硬壳面前,悄然凝固,最终化作了此刻,站在时光此岸的、一声悠长而无言的静默。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