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是那种化不开的浓稠。刚上大一的女儿的脸在屏幕那端,被宿舍外的光映得有些朦胧,像一帧浸在水里的旧照片。她的声音穿过千里,带着一种我未曾听过的雀跃,数着大学里想做的事:参加社团、支教、拍短片、去新疆穷游……那些词从她口中跳出,像夏夜河滩上突然惊起的流萤,明明灭灭。
我和妻子靠在沙发上,温温地笑:“不拘着好。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样子。”
通话结束,书房里静下来。月光淌进来,照在书架那本泛黄的《大学》上。纸页间,仿佛有声音渗出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那声音苍老,却像种子顶破冻土,在我心里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这孩子,正站在她人生的第一个旷野上。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她活得像一株向着唯一光源生长的植物。所有的枝桠都规规矩矩,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穿透那叠起来比人还高的试卷与习题。如今,栅栏忽然撤去,阳光、雨水、风都涌了过来,她自然要拼命地舒展,甚至有些慌乱地,试探每一寸陌生的空气。
这哪里只是想法多?这分明是被禁锢太久的天性,在苏醒时的战栗。
我想起皖南那些老房子,天井里的一缸水,平日死寂,一旦落了雨,便满是生动的涟漪。可水若只是动荡,没有源头,终会腐坏。古人说的“明明德”,第一个“明”字,是擦亮,是唤醒。就像擦一盏积尘的古灯,让那本来就有的光,重新照见自己,也照见世界。只是如今的大学,楼越盖越高,玻璃幕墙亮得晃眼,却常常照不见那盏灯了。
人们说大学生太多了,不值钱了。哪里是人多了,是灯盏熄了的太多。把大学当作技艺的作坊,把活生生的人,当成标准件的坯子去打磨。四年过去,坯子成了器,贴着价格的标签,唯独缺了那口源自生命深处的气。
这让我想起黟县的木雕。老匠人雕花,不是斧凿的奴隶。他的刻刀下有他对这世间美的理解,对木材纹理的顺从与引导。那是一种对话,是匠人的德与木头的德相互成就。一个学生,若只学得斧凿之技,而未曾唤醒自己内心的那个匠魂,终究是浮泛的。
女儿此刻的兴奋,我懂得。那是一片星群在寻找自己的轨道,光芒四射,却也容易迷失在浩瀚里。我对她没有别的要求,只盼她在这纷繁的探索中,能找到那件让她愿意往精细处走的事情。
什么是精细?不是锱铢必较,不是偏执成狂。是在一处深钻下去,直到听见泉水的回响。如同一位治印者,在方寸之间,不仅安排了疏密,更安放了他的气度与风骨。那石屑纷飞间,显露的不仅是字画,更是他精神的山河。人的价值,便在这精细处,如刃开锋。
怕只怕,她在广阔天地里走马观花,看遍了热闹,却未能在一件事上,沉下心来,让专业的根系穿透浮土,触及深处的岩层。没有这根,所有的枝叶都是无力的。
夜更深了。我仿佛看见,无数个如女儿一般的年轻人,正走在南北东西的校园里。他们的背包里,装着梦想,也装着迷茫。大学的真意义,或许不在于给他们一个确定的未来,而在于给他们一片无垠的夜空,让他们去寻找并擦亮属于自己的那颗星。
当内心的灯盏被真正点燃,专业知识便是灯油,让那光,照得更远,也更稳。
这光,名之为德。它入骨的那天,一个人,便算是真正长大了。她所行之路,便是她的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