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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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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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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上酒家

记忆里的淮上酒家,是嵌在长江中路上一个温润的旧梦,一做,便是半个多世纪。

那时的长江中路,梧桐是顶天立地的,蓊郁的枝叶在半空里牵手,织成一片浓绿的荫。阳光费劲地钻过叶隙,落在淮上酒家那面斑驳的墙上,便成了摇曳的、金黄色的光斑。

这店门面不算阔气,却自有一股沉稳的底气,那是老合肥人都懂得的——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它是这省城里响当当的“国字第一号”。岂止是吃饭的地方?它集着餐饮、沐浴、洗染,是一条龙的服务,也是一个时代的热闹与周全。走进去,空气里是复杂的,有菜肴的油香,有肥皂的碱味,还有浴室里蒸腾出来的、湿漉漉的人间暖气。它不单是个馆子,倒像是个小小的、自足的社会了。

我第一次去,是被母亲牵着手走进去的。八十年代一个秋日,她参加同事的婚宴,随了五元钱。那时份子钱,二元是寻常情谊,五元是关系不错,若出了十元,便是足以让人侧目的阔绰了。

大厅里人声是鼎沸的,像一锅滚开的粥。白瓷的盘碟叮当作响,那声音清脆得悦耳。一桌十五元的酒席,在我这孩童的眼里,简直是琳琅满目的盛宴了。整只整条的鸡鸭鱼,油亮亮颤巍巍的红烧肉,最后压轴的,是那一笼庐阳汤包。包子肚儿滚圆,薄薄的面皮透出里头浅绯的肉色,像少女的腮。小心翼翼地提一个,咬开一个小口,那滚烫的、极鲜的汤汁便滋地一下迸在舌上,是一种带着轻微痛感的满足。这味道,从此便成了我味觉版图上的乡愁,再也抹不去了。

年纪稍长,自己去得便多了。有远方的朋友来,必引到淮上,不为那虚浮的名气,只为着价钱公道,更为了心底那一份温存的回忆。也正是在那时,我才晓得,这看似古旧的老店,骨子里竟也曾是时髦的先锋。1982年,它便在合肥城里头一个开起了西餐厅。可以想见,在那些年月,牛排的香味飘在尚显保守的空气里,是何等的不合时宜。听说起初是极冷清的,一连数月,做的都是赔本的买卖。可它竟也固执地守着这份前卫,像一位沉默的士绅,坚持着自己的品味。直到合肥人的肠胃,慢慢习惯了刀叉的节奏。后来它改名叫“淮上海尼根牛扒坊”,里头黑胡椒牛排的焦香,与老店堂里残留的炒菜锅气混在一处,构成一种奇异的、属于两个时代的交响。

千禧年的秋天,消息传来,淮上酒家的庐阳汤包与肉合饼,竟在那第二届中华名小吃评选活动中,捧回了中华名小吃的称号。我想象里,那位揉了一辈子面的老师傅,听到这消息时,脸上的笑容也该是淡淡的吧,仿佛早就知道,这份荣光不过是迟到的必然。那些清晨,天还墨黑着,面点的师傅便来了。面团在粗砺的手掌下反复摔打,要的是那份筋道;肉馅肥瘦相间,调味不咸不淡,一切都还是五十年前老师傅口传心授的规矩,一分也错不得。

可城市的风,等不及这慢工细活的醇厚了。时代的推土机,轰鸣声比婚宴的炮仗还要响亮。2005年,国企改制,它被南来的浙江钱塘集团收购、重组。紧接着,华侨饭店区域的拆迁拉开了帷幕,淮上酒家,这片承载了无数杯盘与人声的土地,赫然在列。推土机终是来了,它那钢铁的臂膀,似乎比历史还要无情。砖石瓦砾的坍塌声,闷闷的,像一声沉重的叹息。长江中路老城改造的第一个项目,便这样用一家老店的身躯祭了旗。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和妻子在桐城路上,竟又看见了那四个字——淮上酒家。我心里头一热,仿佛他乡遇了故知,拉着妻子的手急忙推门进去。

店里装修是崭新的,亮得晃眼;菜单是丰盛的,花花绿绿;连跑堂伙计的笑容,也标准得像是尺子量出来的。我点了一笼招牌的汤包,几个记忆中的菜。

汤包端上来,皮似乎比从前更薄了些,用筷子提起,能清晰地看见里面晃荡的汤汁。馅料的调味,却似乎重了些,猛了些。

几个记忆中的菜说不上不好吃,只是,不是那个味道了。绝对不是在梧桐树影下,伴着鼎沸人声,那种入口带着舌尖一振而微微的鲜香了。于是默然放下筷子,付账离开。

门外,夕阳正斜,给崭新的马路镀上一层不真实的金辉。我忽然明白了,有些地方之所以让我们魂牵梦萦,不单单是为着那口吃食。更是因为它曾是我们生命的坐标,是青春里不可或缺的布景。当这些坐标被一个个抹去,我们的记忆,便也成了无根的浮萍,飘在名为“过去”的河流上,再也靠不了岸。

淮上酒家,终究是没了。不是搬去了别处,是真的,没了。就像童年长江中路上那斑驳的树影,就像五元钱能买到的、纯粹的欢喜,就像那个还不急着奔跑的、旧日的合肥城。一个时代,在胃里打了个轻轻的嗝,便悄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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