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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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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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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皮包乾坤

合肥的馄饨,仿佛是这城市性格的缩影。它不似四川抄手那般泼辣张扬,也不像广东云吞那般精致考究,它有一种敦厚的、家常的温暖。猪肉必选前腿,三肥七瘦,细细剁成糜;那一碗葱姜水,便是点化肉馅的魂灵,分次搅打进去,直搅得那肉馅上了劲,润泽而黏稠,仿佛蕴着一团和气。汤底也是朴素的,紫菜、虾皮,再点几滴麻油,用滚沸的开水一冲,那股子鲜香便“呼”地一下升腾起来,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像一个无声的、温暖的招呼。若是讲究些的店家,肯用大骨熬上一夜,那汤色便如奶汁一般,醇厚得能挂住勺背,但寻常巷陌里,那份开水冲出的清鲜,反倒更见真味。

这般风味,总教我怀想起旧时街边的夜摊子。一辆改造过的三轮车,一头是炉火与翻滚的锅,另一头便是案板与各色调料。掌摊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师傅,不言不语的,只在你坐下时,抬一抬眼,手里的活计却是一刻不停。昏黄的电石灯在夜色里晕开一团光,光里浮动着氤氲的白气,与锅中升腾的蒸汽融在一处,将摊子周遭晕染成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的小世界。那时候的馄饨皮,是师傅现擀的,薄得能透出人影,裹上那粉红的馅儿,手指一捏,便是一只只小巧的,拖着纱裙尾巴的“元宝”,齐整整地排在撒了薄面的竹匾里,静候着那一锅沸水的召唤。

如今,这样的摊子是愈来愈少了,它们多半走进了街角那些小小的店铺里,窗明几净,却也少了些夜雾与灯影里的风致。然而,那碗馄饨的魂,似乎还在。你若走遍中国,便会发觉,这小小一枚面皮包裹的,竟是偌大一个江湖。

岭南那里的“云吞”,名字起得真是风雅,仿佛吞下了一朵温软的云。粤地的云吞,馅里常要加一只完整的鲜虾,与猪肉糜作伴,入口是弹牙的鲜甜。它们常与银丝细面同卧一碗,唤作云吞面,那汤底是用大地鱼、虾子慢火吊出来的,清可见底,味却极鲜极厚,是另一种不动声色的讲究。而到了福建,它又换了个名字,叫“肉燕”。那肉馅的制法堪称一绝,是用木槌千锤万击,将猪腿肉捶打成泥,吃起来脆嫩而有韧劲,几乎叫人疑心它并非肉糜所制了。这馄饨的皮,在各地也变换着形貌,或如四川抄手般大而方正,能包罗麻辣的豪情;或如南京小馄饨那般,皮薄如蝉翼,馅少似星子,轻盈地浮在漂着榨菜末和虾皮的清汤里,是江南女子般的纤巧。

这南北的差异,细细品来,煞是有味。北地的馄饨,汤浑厚,馅也实在,仿佛要给你扎实的慰藉;南国的馄饨,汤清鲜,馅精巧,更重在风味的层次与舌尖的玩味。一碗红油抄手,是一曲激昂高亢的川剧;一碗鲜虾云吞,便是一折婉转悠扬的粤曲;而一碗合肥的馄饨,则像是一段用乡音哼出的、质朴的小倒戏,没有繁复的唱腔,却字字落在心坎上。

古书里的记载,馄饨这东西,早在汉代便有了雏形,那时它还是饼的一种,唤作“饨”。到了唐代,它才与饺子分了家,独自成了一番天地。千百年来,它随着人们的脚步走南闯北,入乡随俗,竟也生发出这般多的面貌与性情来。它可以是冬至日祭祀祖先的肃穆供品,也可以是深夜里慰藉旅人的一点暖意。道教说它形如鸡子,象征天地混沌,于是吃它,便有了一番“打破混沌,开辟天地”的哲学意味在里头了。寻常百姓自然不管这些,他们只晓得,在寒风凛冽的夜晚,有这么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东西下肚,那被冷气蜷缩了的五脏六腑,便倏地舒展开来,重新活泛过来了。

江汽三村边东至路上的那家小店已开了约40余年,从菜场一角渐渐到了现在,新老来客每日络绎不绝。那日,终抵不过记忆中味蕾的诱惑,和妻子一起开车去了。馄饨端上来,白瓷碗里,汤色清亮,馄饨们如一朵朵半透明的睡莲,舒着纱翼,静静地悬浮着。粉色的肉馅在内里若隐隐现,周遭是翠绿的葱花,赭黑的紫菜,金黄的虾皮,色彩悦目得像一幅写意的小品。加入辣椒酱于胡椒粉,舀一勺汤,吹开热气,那口鲜便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暖到胃里。再咬开一只馄饨,薄皮顷刻化开,露出里面紧实而鲜嫩的肉馅,葱姜的香气恰到好处地烘托着肉的本味,不腥不腻,只有满口的温润。

慢慢地吃着,窗外的车马声似乎远去了。在这一刻,我尝到的,不只是合肥的味道,更是那穿越了千年时光,融合了南北风土的人间至味。这薄薄一张皮包裹的,哪里只是一点肉馅,分明是四方水土,是千古乡愁,是寻常巷陌里,最踏实、最绵长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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