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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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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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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庐饭店

它叫“茅庐饭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两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就那么谦卑地、几乎是匍匐在青年塘的岸边。墙是黄土的,顶上覆着厚厚的、有些凌乱的茅草,雨水经年的冲刷,给那草色染上了一层沉郁的黑灰。它不像一个招揽生意的馆子,倒更像哪个老农随手搭在田边,用以暂避风雨的窝棚。它紧挨着喧嚷的菜市,于是便终日浸在那一股活生生、热剌剌的烟火气里了。蔬菜的泥土腥气,活鱼出水的鲜腥,还有隔壁摊子上卤料的厚重香气,都混作一团,成了这茅庐饭店最家常,也最动人的背景。

我们那时,是这里的常客。几个刚刚挣脱了校园束缚的年轻人,口袋里没有几个钱,胸中却装着一整个世界的理想与迷茫。茅庐饭店,便是我们安放那过剩的热情与廉价的忧愁的梁山泊。

印象最深的是那火锅,铝制的,中间凸起一根黑黢黢的烟囱,底下烧着炭火。十五元一个,羊肉白菜、牛肉、豆腐粉条,满满地堆着。汤总是滚沸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茫茫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彼此年轻的脸。那烫菜是可以随便添的,我们便也毫不客气,常常吃得杯盘狼藉,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连厚重的冬衣也穿不住,要脱下来搭在身后那粗糙的土坯墙垣上。

就在这烟火缭绕之间,我们交换着彼此的梦。有人说要成为最厉害的工程师,有人发誓要写出一部轰动文坛的小说,有人憧憬着要找一个长得像周慧敏一般的女友。

我们为着一个幼稚的见解争得面红耳赤,也为着一句肝胆相照的承诺而热泪盈眶。失恋的苦楚在这里被友情熨烫,初入社会的挫折在这里被酒精稀释。那茅庐的屋顶,仿佛能收容我们所有不着边际的狂想与不足为外人道的悲伤。窗外的青年塘,水色是浑浊的,却静静地映着我们那段清澈见底的年华。灯火如豆,人影在土墙上晃动、放大,像一出热闹而真挚的皮影戏。

后来,推土机来了。那钢铁的巨兽,发出沉闷的吼声,它不懂得什么记忆,什么情感,它的使命只是将旧的抹去,为新的腾出地方。青年塘,那一片曾映照过我们身影的水光,被一车车冰冷的泥土填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茅庐饭店,那几间风雨飘摇的土坯房,更是不堪一击,仿佛只在顷刻间,便化作一堆无人凭吊的瓦砾。

前些日子,偶然站在这片崭新的、坚硬的土地上,脚下是宽阔的水泥路面,身前身后,是披挂着玻璃与钢铁铠甲的高楼,它们线条冷峻,姿态傲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道路宽阔,车流如织,一切都秩序井然,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现代性力量。

这里是新的,是好的,是进步的,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图景。我试图在记忆中丈量,那口油腻的火锅,曾经沸腾在哪一座大厦冰冷的基础之下;那一声酒后的欢呼,又曾回荡在哪一片此刻寂静无声的空气里。我分明感到,一种生活的方式,一种情感的质地,也随之被一同埋葬了。

我们拥有了光洁的餐厅,精致的餐具,却再难找回那份随便添的、粗豪而温暖的慷慨;我们拥有了便捷的联系,高效的对谈,却好像再难有那样彻夜不眠、掏心掏肺的酣畅。进步,原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它给我们一座崭新的城,却悄然收走了我们记忆里的点滴。为我,也只为如我一般的人,在每一个与现实略显疏离的片刻,下一场无声的、温存的旧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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