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入了淮南的秋,风里便带着一种干爽的、教人胃口大开的讯息。这讯息,于我而言,总是与鸭子的香味缠绕在一起的。此地鸭馔,名目繁多,但有两样,仿佛是专为这清寒时节而生的,一是声名在外的凤台酥瓜鸭,另一味,则是深藏不露的清炖老鸭汤。一浓一淡,一繁一简,恰似这淮上秋光的两副面孔。
酥瓜鸭的妙处,在于一个“融”字。想象一下,本地的麻鸭,肉质紧实而有韵致,斩成适口的块儿,先在热锅里“刺啦”一声,煎得表皮微微焦黄,锁住一腔丰腴的汁水。那酥瓜,是此地的风物精华,去了皮瓤,切成滚刀块,坦然地迎接鸭肉的到来。而后,它们便一同被请进敦厚的砂锅里,佐以葱姜,注入清泉,剩下的,便交给时间与文火了。
这实在是一场默契的、无声的交融。凤台老街坊菜馆的酥瓜鸭端上桌时,砂锅还“咕嘟咕嘟”地唱着歌,一股混合着鸭肉醇厚与酥瓜清甜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舀一勺那金黄的汤汁,入口是稠厚的、鲜美的,鸭油的润泽与瓜果的甘洌竟能如此和谐。那鸭肉早已酥烂,筷子一拨,便骨肉分离;酥瓜更是化作一团软糯的暖意,几乎寻不见本身的形骸,只将那吸饱的肉汁精华,满满地奉于舌尖。若是以一块焦香的烧饼,蘸饱了这汤汁送入口中,那满满的、扎实的幸福感,足以慰藉一整个秋天的萧瑟。
然而,吃过了这般浓郁缠绵的,你的脾胃或许会隐隐渴望着另一番境界。那便是清炖老鸭汤的天地了。这道菜,看似质朴无华,内里却全是工夫。须得选用经年的老鸭,取其沉潜的韵味。处理起来,更是繁琐得近乎一种仪式:鸭血要小心地接在淡盐水里,凝成柔嫩的块;鸭胗要解上细密的菊花刀,鸭肠要扎成精巧的蝴蝶节。这一切,都是为了在炖煮时,能让各自的鲜味,毫无保留地奉献给那一罐清汤。
做法更是讲究一个“净”字。鸭块与诸般内件、外件,必要在冷水中煮沸,焯去血沫,洗得干干净净,如此,汤色方能澈如秋水。而后,将它们与拍松的老姜、扎成把的小葱一同投入砂罐,舀入甘冽的山泉水,旺火催开,便立刻转为小火,任其微微沸腾着。这时候,最需耐心,要细细撇去偶尔泛起的浮沫,守着那一罐汤,慢慢地从清浅转为微白。待炖至七分熟,投入青萝卜块,那萝卜的加入,是点睛之笔,它自身的一股清甜,能解鸭肉最后的些许腻味,又为汤底增添了一分爽利的层次。及至出锅前,才将早已煮好的鸭血块滑入,略一滚沸便成。
这样的一碗汤,才是淮南秋冬的魂魄。汤色是清亮的,并非浓油赤酱的厚重,味道却醇厚得惊人。它不事张扬,初入口时,只觉得温暖妥帖,再品,那鸭子毕生的精华,山泉的甘洌,萝卜的清甜,便层层叠叠地在味蕾上铺陈开来,余韵悠长。鸭肉细嫩,离骨而不柴,萝卜酥软,饱含汤汁的精华。在微凉的夜晚,捧这么一碗汤,慢慢地喝下去,暖意便从胃里缓缓升腾,弥漫到四肢百骸,所有的寒气与倦意,都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了。
一锅酥瓜鸭,是一曲热闹而温暖的市井小调,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欢愉;一罐清炖汤,则是一首含蓄而深沉的古典诗,需要静下心来,细细品读其中的韵味。
淮南的秋与冬,便在这鸭香袅袅中,从容地过渡着。那香味从老街的菜馆里飘出,也从寻常人家的厨房里溢出,缠绕着淮河的湿气与落叶的气息,构成了一幅最熨帖人心的故乡画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