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宿州,巷弄里总交织着两种不同的香气。符离集烧鸡的馥郁是敞亮的、迎客的,顺着铁路线传遍南北;而另一种更沉静、更执拗的香气,则属于鸭子——它从青石板路深处的院落里飘出,从寻常人家的厨房窗隙里渗出,是这座城市关起门来的私房话,是深植于市井生活的味觉密码。
若说烧鸡是宿州对外的名片,那鸭,便是宿州人自享的日常哲学,是流淌在血液里的饮食智慧。
啤酒鸭是宿州人家灶台上升腾的烟火诗篇。它的诞生,带着这个因铁路而兴的城市的独特印记,开放、包容、善于融合。上个世纪,当啤酒随着铁路工人们的脚步传入这座皖北小城,宿州人便以他们特有的智慧,将这种异域的麦香融入了本地的饮食血脉。
选半只本地的麻鸭,斩成适口的块状。焯水是个仪式,滚沸的水中,姜片与料酒相伴,腥膻之气随蒸汽升腾而去,留下紧实的肉质。热锅下菜籽油,待油面泛起细细的涟漪,投入两三粒八角,几片老姜,蒜瓣,还有那一勺画龙点睛的剁椒。滋啦一声,复合的香气瞬间炸开,像是戏曲开场前激昂的锣鼓。
鸭肉倾入,在锅铲的翻飞间,表皮渐渐泛出诱人的微黄。这时,主角登场,不是水,不是高汤,而是一整罐宿州人自己也常喝的本地啤酒。“噗”的一声,瓶盖开启,澄澈的、带着细腻泡沫的液体奔涌而下,瞬间淹没了锅中的一切喧嚣。麦芽的芬芳与微苦,奇妙地中和了鸭肉可能存在的腻味,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回甘。
大火催沸,旋即转为文火慢炖。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是风味的魔法时间。锅沿咕嘟着细密的泡沫,酒精携着最后一丝腥气逃逸,而啤酒的醇美则丝丝入扣地渗透进鸭肉的每一丝纤维。厨房里弥漫的香气,从最初的浓烈逐渐变得圆融、醇厚。最后转为大火收汁,汤汁在高温下变得浓稠油亮,紧紧地包裹住每一块鸭肉,像是为它们披上了酱色的外衣。临出锅前撒入的青葱段,是这首诗篇最后一行清新的注脚。
这道菜,吃的就是那股子爽利与酣畅,像极了宿州人直率而热情的性子,是南北交汇、五方杂处所孕育出的通达与包容,在舌尖上化作一曲酣畅淋漓的梆子戏。
而与啤酒鸭的即时欢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酱板鸭。它不取悦于瞬间的味蕾,而是专注于岁月的沉淀。它的制作,是一场与时间对话的静默修行,需要的是近乎虔诚的耐心。
制作酱板鸭,首选体态丰腴的成年鸭。处理干净的鸭子,需用炒热的花椒盐,配以碾碎的小茴香,由内而外、寸肤不漏地细细揉搓。这不仅是调味,更是一次深层的按摩与唤醒。盐粒在摩擦中慢慢融化,香料的气息透过皮肤,渗入肌理。
随后,鸭子被悬于通风阴凉之处,开始长达十二个时辰甚至更久的风干之旅。让微风吹走多余的水分,让阳光或时光为其注入灵魂。这个过程,急不得,也快不了,全看天时与经验。这还不够,风干后的鸭子还需送入烤箱,以一百八十度的热力,完成一次脱胎换骨的淬炼,逼出皮下多余的油脂,让鸭皮在后续的步骤中能更好地吸收风味。
真正的灵魂,在于那一锅世代相传或匠心调配的老卤。卤料包内,或许是肉桂、八角、香叶、草果、丁香等的秘密组合,在干锅中慢煨出香,再倾入足量的啤酒、酱油与晶莹的冰糖块,共同熬煮出深沉而复杂的琥珀色汤汁。这锅卤,是时间的浓缩,是风味的宝库。
鸭子虔诚地沉入这温暖的卤汁怀抱中,慢卤三十分钟,让滋味在时间的文火中,一层层、缓慢而坚定地浸透骨髓。然而,高潮远未到来。离火后的鸭子,并不急于现身,而是要继续在冷却的卤汁中浸泡整整一夜。在漫长的黑暗与寂静里,味道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交融与沉淀。
最后,鸭子再次被悬起,经历最后两到三天的风干。此时的鸭,皮肉紧致,泛着深邃而诱人的酱色光泽,所有的香气已然完全内化,凝练成一种坚韧的、耐人寻味的风骨。撕下一块,肉质干香,肌理分明,越嚼,那股复合的卤香与鸭肉的本味便越是清晰、绵长。那是岁月沉淀出的力道,是宿州人骨子里那份不疾不徐、坚韧守候的写照。
夹杂皖北与徐州方言的老饕们,会在夏夜点一盘啤酒鸭,就着冰镇的啤酒,谈天说地,享受当下的畅快;也会在年节时,将精心制作的酱板鸭悬于檐下,既是美味的储备,也是家道丰足的象征。那酱板鸭,更是游子行囊里的常客,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瞬间唤醒故乡记忆的味觉坐标。
一者快意当下,如市井的欢歌;一者沉静如酒,是岁月的低语。在铁路线南来北往的喧嚣旁,在时代飞速变迁的洪流中,宿州的鸭子,以一种看似低调却无比执拗的方式,找到了自己独特的语言。它们不似烧鸡那般声名远扬,却更深地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肠胃与记忆深处,构成了宿州烟火人间最真实、最温暖的底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