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要寻蚌埠的魂,有一些或许是要从那满城的鸭香里去找的。这香味,不是单一的味道,而是一曲三重奏,在街巷间、在时光里,悠悠地飘荡着。
初闻见的,是那杜广兴板鸭沉郁的烟熏气。这味道是有年头的,像个缄默的老者,在光阴的角落里静静地吞吐着呼吸。你看那本地散养的鸭,须得用盐、八角、桂皮、香叶一众香料细细地腌渍两天,让那咸香的滋味一丝丝地渗进肌理。这还不够,还得挂起来,交给风,交给时间,直待到那鸭皮呈现出一种收敛的、沉静的金黄,仿佛将日光的精华都敛了进去。最要紧的一步,是烟熏。我总想象那青白的烟雾如何温柔地包裹住鸭身,将山林草木的魂魄,一点一点地渡给这凡俗的肉身。待到蒸熟,厚实的一块送入口中,先是紧实的肉质与霸道的咸香,随即,那缕幽深的烟熏味才从容地弥漫开来,不疾不徐,是佐酒的恩物,能将一碟寻常的花生米也衬出几分苍茫的意趣来。
而蚌埠香蜜烤鸭,更像一位风华正茂的贵公子,讲究的是个“亮”字。他的出身是金贵的,用的是北京填鸭里的优质鸭坯,烤法也与众不同,是那“挂炉”的明火技艺。果木的木炭在炉底烧得通红,质硬,耐燃,底火足,还带着一种甜沁沁的果木香。那鸭子,并非直接与火舌纠缠,而是被请进烧热的炉内,关上门,全凭那炉壁折射的烈烈火焰,将它周身烘烤。这过程,宛如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燎裆”、“转体”,名字都带着动感。
老师傅的眼是尺,手是钟,须得在恰好的时辰打开炉门,为鸭子转侧身形,好叫它每一寸肌肤都受热均匀。不过三四十分钟光景,一场盛大的蜕变便完成了。出炉时,那鸭子真真是丰盈饱满,皮色是油亮亮的枣红,像上了一层透明的釉。用“脆”来形容它的皮是再恰当不过了,那一声轻微的、迸裂似的“咔嚓”声,是食客耳中最美妙的乐章。皮下脂肪已然化尽,只余下薄薄一层脆壳,包裹着鲜嫩酥香的肉。吃起来,当真是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那果木的幽香,是丝丝缕缕地嵌在肉里的,是高妙的画龙点睛。
然而,在这新旧两重鸭香的交响之下,我还听见一段更为古远的旋律,那便是蚌埠桂柳白条鸭的清唱。它的故事要追溯到明朝的宣德年间去了,一位姓王的蚌埠商人,在桂林尝到了当地鸭子的鲜美,便不远千里地将这美味引回了故乡。这仿佛是饮食文化史上一次浪漫的“远嫁”,南方的灵秀与北地的浑厚,在淮水之滨结下了不解之缘。它的名字“白条”,听着质朴,却透着一种自信。它不依仗烟熏的火气,也不凭借烤制的华彩,只以本真示人。皮是薄而酥的,肉是嫩而多汁的,入口是那般清醇的鲜美,不腻不膻,宛如一曲清弹。它不像前两者那般个性张扬,却更深地融入了这座城市的日常肌理,是许多蚌埠人宴席上不动声色的底子,是家常餐桌温润如玉的陪伴。那一年一度的桂柳白条鸭文化节,热闹是它的,但那份穿越了数百年的清雅滋味,却静静地流淌在蚌埠的血脉里。
所以我说,蚌埠的鸭香,是分了三叠的。杜广兴板鸭是往事,沉郁醇厚,值得在暮色里慢慢咂摸;香蜜烤鸭是今朝,活色生香,洋溢着当下生活的热烈与精致;而那桂柳白条鸭,则是流淌不息的根基,是连接着遥远过去的、一抹永不褪味的乡愁。
一次出差在蚌埠,于旧街巷口,见一老者正提着一只油亮的烤鸭归家,不远处,另一家的厨房里飘出板鸭蒸腾的浓郁香气。忽然就想起文献上记载的,那自明代远道而来的白条鸭。那一刻,仿佛看见了三段时光,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被同一种禽鸟的香气巧妙地缝合在了一起。古今之味,南北之鲜,尽在这一城之中,化作寻常百姓桌上,最暖心暖胃的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