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些地方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时代的遗骸,譬如,凌大塘。
它如今只是一个地名,被标注在公交站牌上,镶嵌在车水马龙的徽州大道旁。人们在此上下车,行色匆匆,奔赴各自的当下与未来,极少有人会停下脚步,去想“塘”这个字里,所蕴含的那一片已然消失的水光。
而在几十年前,凌大塘是真真切切的一片水,与它西面那座同样已成传说的江淮汽车老厂区,做了大半辈子的邻居。
那时的格局,像一幅朴素的乡土年画。一边是波光潋滟的野塘,水汽氤氲,滋养着岸边的垂柳、芦苇与蛙鸣。夏日里,孩子们在此戏水,水花四溅的喧闹,是生命最本真的欢腾。女人们在石阶上浣衣,棒槌起落,与池塘的脉搏一同律动。那水是活的,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四时流转的田园旧梦。
画面的另一边,则是江淮厂那日益雄浑的轮廓。高耸的烟囱,宏大的厂房,以及潮汐般准时涌进涌出的、穿着工装的人群。那里传出的是钢铁的交响——冲压机床沉闷的撞击,是那个工业时代铿锵有力的心跳。空气里,除了水草的清腥,更时常混杂着机油与铁锈的、硬朗而充满希望的气味。
这真是一对奇妙的伴侣。凌大塘的柔,中和着江淮厂的刚;水波的静,映衬着机器的动。老厂的雄心与汗水,需要这一汪水色的慰藉;而池塘的野性与静谧,也因这近在咫尺的喧嚣,被赋予了新的时代注脚。它们共同构成了那段岁月的一体两面:一面是土地最后的温存记忆,一面是城市奋力向前的工业号角。它们彼此对视,也彼此依存,共同呼吸着那段既质朴又火热的年月。
然而,城市的生长,是一场无声的变迁。它需要更宽阔的动脉来输送奔流的活力,也需要新的空间来承载膨胀的躯体。
于是,仿佛是一夜之间,平衡被打破了。江淮厂的老厂区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时代的布局中,迁往了更远、更现代化的园区。那头曾经轰鸣的巨兽离去后,留下的空旷里,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
几乎是同时,推土机的锋芒,便指向了凌大塘。这片养育了无数生灵、映照过两重天地的水域,它的命运,似乎早在邻居搬走时便已注定。填埋它,并不需要比搬迁一座工厂更复杂的理由。野草与柳树被连根拔起,淤泥与清波被黄土与巨石吞噬、覆盖。所有的湿润、所有的光影,都被彻底熨平,压实。
而一条崭新的、坚硬的城市主动脉,徽州大道,从这里磅礴穿过。它用沥青与斑马线,彻底封印了地底的水脉与记忆。
如今,站在这条笔直开阔的大道上。脚下,或许正踩着昔日塘底最深的某处。飞驰的车轮碾过旧梦,带起的风里,再无半点水汽,只有都市的尘埃。我竭力倾听,耳边唯有永恒的、属于当下的喧嚣。
凌大塘与它的老邻居,这对相伴了半个多世纪的旧友,最终以同样的方式,融入了这座城市发展的骨架。一个化作了名字,一个化作了记忆,而它们共同的记忆,则成了我们脚下这条通往未来的、不可逆转的途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