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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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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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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鸭子在宣城

皖南大山里,水阳江,青弋江畔的宣城人是懂得鸭子的。

这懂得,是从清早溪边的第一缕水汽开始的。水是活的,不急不缓地推着沙石,也推着那一群群麻褐色的生灵。它们终日里拨动着红璞,在清凉的水流与绵软的滩涂间,寻螺觅藻。这般天地滋养出的躯体,自有一种紧实的风骨。那紧实,不是干柴的倔强,是劲道里裹着匀停的脂膏,像上好的玉,温润底下透着力道。宣城人的厨间,便围绕着这一身得天独厚的骨肉,展开了一场漫长而细腻的对话。

对话的方式,首重守其真。比如那清蒸板鸭,便是极致的减法艺术。一只风干得恰到好处的板鸭,皮色如蜜,只需整只置于白汽汹涌的笼屉之上。什么葱姜椒料,都是多余。蒸汽穿透那紧致的肌理,将山风与时光酝酿出的咸鲜,一丝丝地逼将出来,又原封不动地凝在盘中的汤汁里。斩件上桌,肉是暗红的玫瑰色,纹理分明,入口先是微韧,继而那深藏的、带着阳光与风息的咸香,便如远山层峦,徐徐在舌尖展开。这是对鸭子本味的绝对信任,吃的是山水与岁月。

然而宣城人又不甘于只守着这本真。他们的巧思,更在于“尽其用”,将那骨、脚、心、肠,一一唤醒,赋予新的魂魄。你看那鸭脚包,便是精妙的再造。一只丰腴的鸭掌,掌心托着一枚醇厚的鸭心,再用一根柔韧异常的鸭肠,千回百转地紧紧捆扎起来。这哪里还是寻常的脚掌?分明是一件玲珑的雕塑,一折密封风味的书信。它耐得住长达两三小时的卤水慢煨,在八角、桂皮的馥郁里,将自己浸润成酱赤的颜色;也经得起短短八分钟的急火猛蒸,在最短的时间里,将鸭肠的脆、鸭掌的筋、鸭心的绵,与那腌渍的咸香,轰然并作一股,直冲人的口鼻。这是繁复工艺对寻常物件的升华,将边角化为珍宝。

至于风干板鸭,则是驯其烈的功夫。经了盐与风的点化,鸭肉里野性的水汽尽去,只留下浓缩的鲜与霸道的咸。直接吃来,是能与白粥淡饭抗衡的豪杰。但宣城人自有柔化它的法子,用清水将它微微泡软,褪去几分峥嵘的盐色,再上笼蒸透。这一泡一蒸,便如猛士卸甲,那紧实的肉质变得酥烂,咸味也化作了醇厚的底味,可亲可爱起来。

然而,若论宣城人食鸭智慧最辉煌的结晶,最富诗意的交响,却是一道名动江南的佳肴——水阳三宝。说来有趣,这三宝,起初不过是农家桌上各自为政的寻常物事。韧而香的水阳干子,精巧脆实的鸭脚包,以及那集万千香料与中草药精华于一身的鸭翅。不知是哪位灵光乍现的庖厨,看着这三样同源而不同味的鸭边角,忽发奇想:何不将它们共治一炉?

于是,烹饪便成了一场热烈的重逢。鸭脚包与斩断的鸭翅率先入水,伴着老抽与料酒的召唤,在八角、桂皮的殿堂里,经二十分钟文火慢祷,皮肉微绽,将那腌渍风干的魂魄,丝丝缕缕地还于汤汁。此刻,主角方才登场:方正的水阳干子,带着豆类特有的沉着与温厚,滑入这一锅日益浓稠的赭红之中。它像一块饱吸文墨的宣纸,贪婪而沉默地,将鸭的精华、料的芬芳,悉数吸纳进自己的每一丝肌理。七八分钟的共舞之后,汤汁收得恰好,淋上几点提神的蒸鱼豉油,撒上一把碧绿的葱花与艳红的椒末。

待那热气腾腾的一煲端上桌来,你便明白这“三宝”之名,绝非虚誉。先尝一口干子,它已全然脱胎换骨,外表柔韧,内里饱含着滚烫鲜美的汁液,那是鸭肉之魂的凝聚。再品一只鸭翅,香料与药材的层次感在酥烂的肉质间萦绕,确乎是“嚼之喷香,健牙生津”。最后对付那鸭脚包,牙齿割开紧缠的肠衣,依次经历脆、筋、绵三重口感的盛宴,卤香浓郁,回味无穷。这一煲里,有干子的“纳”,有鸭翅的“扬”,有鸭脚包的“巧”,三者相辅相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将鸭的风味演绎得淋漓尽致,丰盛而又和谐。

从清蒸板鸭的“守真”,到鸭脚包的“尽用”,再到水阳三宝的“合鸣”,宣城人对待一只鸭子的态度,恰如一场由简入繁、复归于醇的哲学。他们先是以无为之法,敬重其天赋的本味;又以精巧之心,重塑其每一寸肌骨;最终,用一锅融融的烩煲,让分散的精华重聚,奏出一曲味觉的华彩乐章。

这便是一只鸭子,在宣城的山水与人情里,所能抵达的、最为圆满的升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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