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的力量

我又一次回老家，开锁后，连忙打开老屋的窗户，通通风，除却霉气。而客厅八仙桌后墙上的那幅画又吸引了我，我再次驻足欣赏，画的是我家历史上一只母鸡的精彩故事。

在我小时候，家有一只母鸡，灰色，高大，嘴尖三寸，故获绰号“尖嘴”。在我村中，比较特殊的鸡都有一个名字，诸如“大红”“大紫”“锦鸡”等等。相对于其它母鸡，尖嘴却出奇地腼腆，老实本分，再饿也没有啄过小孩子，没有嘴馋偷吃谷子，可是它小时候，鸡冠被老鼠啃噬，形状丑陋，故村里的鸡大多数不和她玩，见面还时不时挖苦它几句，甚至啄它的脸。

因为老鹰要吃小鸡，故而母鸡给予定性，老鹰是强盗，是敌人，千万不要麻痹大意。故而，农民对老鹰的评价，褒少贬多，视为作恶多端，不务正业，恨之入骨，恨不得老鹰马上消失。偏偏老鹰生命力旺盛，战斗力强悍，住在文明塔尖，住在悬崖绝壁、树冠竹尾之上，有一种天然的庇护，于是，母鸡只能望塔兴叹，无可奈何。为了小鸡平安无事、顺利成长，母鸡不得不和老鹰进行着长期的斗争。老鹰长得和乌鸦一样黑，只差脖子上戴孝圈，却更具隐蔽性，往往一个俯冲，小鸡就被它叼走、吃掉。

老鹰当然要反驳母鸡，都是为了活着，才吃小鸡，生物链如此，无法更改。然而，无论如何，母鸡始终不同意老鹰吃小鸡。 于是，《老鹰抓小鸡》这个民间游戏代代相传，母鸡大受赞美，而老鹰却是反面人物。

每年腊月，奶奶都要在煤油灯下照出十二个受精卵（鸡蛋的大头处有一块蚕豆大的黑影），壬申年也如此，只不过她力排众议，决定让还在抱窝的尖嘴来执行孵化任务，给它一个机会。它毫无经验，生性懦弱，家人都怕它三心二意、不堪重负，孵成哑蛋，毁掉前途。然而，二十天过去，小鸡顺利破壳出世了，皆大欢喜，这正是春暖花开的大好天气。奶奶希望小鸡顺利成长，到年终时，一部分出卖换回年货，一部分留下过年待客。

且行且看。令人意外，平时笨拙软弱的尖嘴，自从带上小鸡之后，性情突变，为了小鸡的安全，变得机警、勇敢和善战。谁要是走近小鸡，威胁了小鸡，她总是展开翅膀，英勇无畏冲上前去，毫不留情地猛啄一阵，连灰鹅和小白狗也反过来怕它。

星期天上午，母鸡为了让小鸡觅到更多的食物，一不留神带领小鸡走出了安全地带，来到荒野一个草埔寻找蚱蜢、白蚁、蚯蚓之类。

一只饥饿的老鹰在几十米上空盘旋，猛然间看到了这群小鸡，于是，涶涎如雨，寻找机会袭击。尖嘴也发现了老鹰，“啯啯啯”发出警告，把小鸡召唤在自己宽大的羽翼之下。

我家这一只母鸡，有七斤左右，比来袭的老鹰大一倍，然而，在动物世界，再大的母鸡也常常不是老鹰对手……

老鹰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迅速地俯冲下来，伸爪就抓，尖嘴不甘示弱，展翅迎战，忽前忽后，跟老鹰厮杀起来，完全就是你死我活的场面。

放学回家后，奶奶叫我抓几把米给小鸡吃，我一路找到草埔去，亲眼看到上面这一幕激烈的搏斗，惊呆了，竟忘了去帮助尖嘴把老鹰赶走。

尖嘴和老鹰激战半小时，老鹰没办法找到便宜。小鸡跟随着母亲急得团团转，害怕得“叽叽”发叫，找不到更加安全的避难所。如果尖嘴战败，小鸡无疑只能成为老鹰的一顿美餐。

老鹰又累又饿，在陆地上，很难展开技巧和手段，一次又一次被尖嘴击败，体力不支，最后不得不从进攻转为防守，站在一个褐色大石头上，歪着头，虎视眈眈，又无可奈何，感叹今天碰上一个老对手。突然，尖嘴乘胜追击，来一个突袭，冲上石头，把老鹰撞翻在地，接着一阵猛啄，似乎是要把老鹰的右眼球啄出来。老鹰处于下风，气急败坏。此时，尖嘴也血迹斑斑，可她高昂头颅，驾驭双翅，眼神坚毅，步伐稳定，直逼老鹰。

这时候，我才醒悟过来，连忙取出随身带的小弹弓，塞上石仔，瞄准老鹰射去，老鹰“啊哟”惨叫一声，怨恨地瞪着我，拍打着失望的翅膀，像一架受伤的飞机，冒着浓烟，向河边逃亡。

尖嘴发现了我，挥手欢呼，走几步，却瘫痪倒地。我连忙跑过去，抱起筋疲力尽的尖嘴，奔到水沟边，给它喝水，她才慢慢地苏醒过来，流着热泪，感激地对我点头微笑，然后挣脱我双手，向它的儿女们快步奔去。

我把惊魂未定的小鸡和母鸡带回家，奶奶看到满脸伤痕的尖嘴，心痛地询问怎么回事，我向奶奶描述一遍，奶奶也惊叹稀奇。

从此，非她莫属，尖嘴就担当起一年一度的小鸡孵化工作。它获此殊荣，没有骄傲自满，没有非分之想，始终认为自己永远是一只母鸡而已。

那只战败的老鹰可能是一只鹰王，从此，老鹰再也不敢飞来南山惹事生非，而全村的鸡碰见尖嘴，一反既往，点头作捐，就连那只锦鸡王，也敬重它三分。

几年后腊月的一天，就在尖嘴弥留之际，从美术学院回家探亲的表妹来做客，我央请她画下尖嘴和老鹰的战斗场面，旁边还有十二只小鸡作证，她对尖嘴早已肃然起敬，便欣然接受，画好后，还起名《母爱的力量》。

我决定把这幅画取下来，带到城里去，并把故事讲给孙子们听，纵使他们至今没有见过真实的母鸡和老鹰。

原载潮州日报2023-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