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白云湖独有的华章,也是与父亲紧密相连的时光。
在一季的蛰伏之后,碧色悄然回归白云湖。莲叶像是一群无畏的勇士,自水底拱起枯立的荷梗,一根一根地挺立着,一片连着一片,一丛挨着一丛,迅速地占领着水面。仅仅半月的光阴,就将那落日下木桨划过的水痕处尽数遮盖。隔岸眺望荷塘,除了废弃航道那一片水面,浩渺的湖上尽是接天莲叶,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绿,一种能将人的心灵瞬间填满的蓬勃生机。
六月过半,莲叶奏响了序曲之后,隐匿在荷叶下的莲花便开始主宰余下的夏天。万亩水面之上,荷花迎着日光盛开,那黛色随着光影的流转而变幻,在群芳之中卓然超群。盛开的荷花,胜过高洁的仙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迎着风展现着傲然的姿态,独自擎着莲座,花瓣绚烂地绽放,蕊丝闪烁着金黄的光泽,那卓然的身影悠悠然地飘荡在湖面的微波之上。
黄昏来临,落日悬于荷花的背后,金色的光辉笼罩着荷塘。暮钟敲响,莲花在风中轻轻低语,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禅意。暮色渐浓,夜色从角落蔓延开来,蝉鸣渐渐隐退,蛙声却在田野间肆意弥漫,其间还夹杂着群鸟清脆的鸣叫,嘤嘤之声不绝于耳,好一派充满田野风情的画卷。
六月里若得闲时,我总爱摊开旅行椅,坐在柳树下,与湖交换着心事。那时,柔风中带着些许水汽,嗅着荷花淡雅的清香,轻呷一口荷叶茶水的清甜,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回归自然本性,心境变得格外和畅自在,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惬意,仿佛世间的纷扰都被这湖光莲影隔绝在外。
莲的一生,落与生都是寂静无声的。三月初春,乍暖还寒,芦苇淀里残冰尚未消融殆尽之时,莲已在悄然间萌动。若是有那有心人仔细观察,在满是残荷梗的浅水处,清澈见底的水底之上总会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污浊,那正是莲藕舒展纤细腰身时所蕴含的萌蘖之力。整个四月,湖面一片安静,莲藕潜藏在淤泥之下,对抗黑暗,暗自拔节,吐露着嫩芽。
莲藕在整个春天汲取着暖阳的能量,看遍百花争艳之后,于五月的某个清晨或是傍晚,蜷缩成角状冲破水面,邂逅那轻轻立着的蜻蜓。没过几日,枯荷丛中便出现了点点绿色,继而荷叶田田,连接天际,如墨染的玉盘遮挡骄阳,而后等待秋风的收割,化作残荷倾听雨声。
荷全身皆可食用。《本草纲目》记载着荷花、莲子、莲衣、莲房、莲须、莲子心、荷叶、荷梗、藕节等皆可药用。荷花能活血止血、去湿消风、清心凉血、解热解毒;莲子可养心、益肾、补脾、涩肠;莲须能清心、益肾、涩精、止血、解暑除烦、生津止渴。
白云湖的藕,白如玉,壮如臂,汁如蜜,质嫩水多,香、脆、润、滑,吃起来嫩脆脆、水汪汪,落口消融,食而无渣。莲藕生食、凉拌藕片、蜜汁藕,清脆爽口,是下酒的好菜;烹炒、炸藕夹、炖藕汤,深加工成藕粉等也是美味。荷梗深入淤泥泛白部分的藕芽芽可凉拌,可做荷塘小炒熟食。
嫩荷叶可做炸荷叶卷,采摘那尚未完全舒展的嫩荷叶,将调好味的肉馅细致卷入,裹上面糊放入油锅炸制,若再复炸一次口感更酥脆,荷叶的清幽与肉馅的醇厚相互交融,让“鲜”味进一步升华。舒展的荷叶可用来荷包万物,蒸鱼、蒸鸡,或是用晾干的荷叶做笼布蒸馒头,自带清香。荷叶采撷后制成茶叶,采用日照绿茶工艺,烘青、揉捻、炒制,茶汤清亮,清香远溢。
莲蓬的鲜甜取决于采摘的时间,六月底的头一茬莲蓬,在太阳尚未升起时最为鲜美,挂着昨夜露水,吸饱了湖水,拳头般大小的莲蓬剥开,粒粒饱满的莲子犹如小拇指指肚那般,刚刚上岸就剥几个吃,鲜嫩的莲子让唇齿留香。
白云湖的莲事,不仅是自然的馈赠,更是湖畔记忆中最生动的部分,承载着时光与情感,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流淌。淌进父亲的光阴,融进他五十多年的“好运莲莲”。
父亲自从进了六月便开始叨念起他的白云莲事,摩拳擦掌准备开启他与湖的好运连连。
去年给他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周末得闲经常回白云湖老家。到家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骑上电动车,环湖绕行一圈,在用飞镖捕鱼的间隙,观察荷花长势,暗自盘算今年的主攻方向。
六月伸长,电话这端的我总会磨这父亲给我采撷一些卷曲的嫩荷叶,含苞娇羞的荷花,藏在泥里的嫩藕带,已解我期待一年之久的湖鲜之馋。
六月末,头茬鲜莲蓬还未粒粒饱满时,父亲便急不可耐地下湖踩点,以规划他接下来三个月的行动路线。
时光回溯,每年七月八号到八月八号是白云湖举报荷花节的时间段,期间荷花开的最胜,无数慕荷而来的游客和摄影爱好者齐聚白云湖来观赏其“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况。此时靠湖吃湖的采莲人便会满身装备下湖采莲,因荷梗上尖刺特别密,稍有不慎便被拉出一道道血印子,所有需要全副武装。除去六月底那几天因水凉需要穿皮裤外,余下的日子便衣着一身普通装备,与其说装备倒不如说是穿一身旧一点的工作服,一双劳保防护鞋,一顶遮阳帽,最后带上副胶皮手套,随身携带一个加长版的编织袋,找个被岁月抹的光溜溜的岸边下湖去了。
盛夏时节,趁五点以前至日头刚出来的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为舒适的时间段。采莲人按照往年路线在自己熟悉的那片荷花密集处开始采撷莲蓬。父亲也是采莲人之一,每年夏天都会光顾白云湖采集一季莲蓬、荷花来济南贩卖,换些烟酒钱。清晨水中凉气还未褪去,初入湖中时凉意迅速传遍全身,父亲不由打个冷顫而后点燃一颗香烟用来驱散身上的寒气。香烟燃尽,父亲缓步在水道中前行,此间莲叶肥厚的叶片边缘处衔满了清晨的露水,露水随着父亲脚步的晃动不断抖落,先是打在帽子上,沿帽檐又顺着衣领滑进父亲坚实的胸膛上,没走几步,衣服已全部贴到了身上。在岸边的我只能看到莲叶在晃动,不消片刻,已分不清是风动还是莲动,父亲就这样短暂的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浅水处父亲不紧不慢地挪动这脚步,此时水的浮力较小,深一脚浅一脚都会陷入泥中,父亲这时便会偻身潜入水中,脚尖着地轻拨迅速向前,带水面及腰时再站立身姿拨开遮挡视线的莲叶继续向前。有经验的采莲人会把途径路线里的莲叶踩到於泥里,一是增大脚与於泥的接触面积,二是作为返回和下一次的路线。被踩进於泥的莲叶因为荷梗与莲叶的端部有水灌入,荷梗便再也无法恢复,这股水流会沿着荷梗一直回灌至於泥深处的藕花,致使藕花溃烂,在初秋季节率先衰败,这一道道衰败的莲叶如田地里的垄脊一般,阡陌交错,纵横俨然。当然众多采莲人也会沿着这条垄道前行和返回,这样既能省下拨弄莲叶的力气又能减少对莲叶的破坏,为更多的采莲人提供方便。采莲人在水中是只能向前的,如同现实生活里迷失方向的人一样,都只会向前走。特别是刚开始下湖那几天,刚长出的莲叶间还未开辟出垄道,只能一头往前扎,待采集满编织袋后再伏在漂浮起的莲蓬袋上小憩片刻,拨开头顶的莲叶通过观察太阳的位置来大致辨别方向。
据父亲讲述,他选择的采撷莲蓬的水域多为水面没于胸口上下。此间湖水的浮力和莲蓬的质量都恰到好处,也是父亲最舒服的作业方式,白云湖里的荷花是鲜有的深水荷,涉水深度超过一米的莲蓬子格外清甜,特别是清晨时吸纳了一夜的露水,这种清甜的滋味更上一层楼。父亲眼神如炬,目光极其尖锐,抬头迅速搜索这碗口大小的鲜莲蓬,然后伸手将莲梗折断放入尼龙编织袋中,顺带着用衣袖擦拭一下满头大汗,再觅下一个目标。在水中仰视寻觅莲蓬极考验目力,若是判断不准确会影响采撷的质量,进而影响今日的收入。幸运时莲蓬丛生,不用挪动几步便能采集十几、二十朵。湖里的头一茬莲蓬是单生的,孤立的一个个莲蓬头耸立在湖水中,独享这湖底藕花的养分,不同与八月份荷花败落后莲座上带着一丝丝鹅黄色蕊丝的嫩莲蓬,它们一供出水面,便是深绿色的,口感自然也是更鲜甜的。依旧父亲的速度,采集满尼龙编制袋大概三个小时左右,满袋的莲蓬约莫有七百朵左右。
归程也绝非易事,需要拖拽着上百斤重满袋的莲蓬,穿梭在重重莲叶之间好几里路程。这运输的过程极为耗费体力,途中需要歇息好几次才能靠岸。若是运气不佳,迷失了方向,还得多绕几个圈子才能顺利抵达岸边。在岸边徘徊等待许久之后,终于看到远处有莲叶晃动,我那悬着的心才随着那晃动的莲叶安定下来。父亲用力一掷,将满载莲蓬的袋子放到岸上,我赶忙上前把他拉上岸来,递上一根烟。他猛吸几口,缓了缓劲,再去湖里清洗一下身上的淤泥。
父亲背对着我,夕阳落在他赤条、黝黑的后背上,那健硕,宽广的臂膀与湖水一同染成了金黄色,那么安静又充满力量。这条坚实的脊梁无声地背着我走过了三十几年,依旧是那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