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的离去,常意味着一个无名家族数代记忆的断流。在乡土中国广袤的血脉传承里,无数如我家般普通的家族,其智慧与故事,大多仅赖口耳相传,其生命不过七八代人。
这脆弱的文化基因链,如何抵御岁月风沙、时代洪流?提笔之际,目光落在我家西边的青云河——这条流淌着祖辈体温与时代回响的生命之河,我决意以墨为舟,溯流而上,打捞那些即将沉入时间河底的家族印记。
于我来说能承载记忆的容器太少了,无法像章丘故事文友群里各位老师一样,以笔为载。详尽地记录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经历的特别记忆。如韩冰老师笔下的牛牌村,太文老师三王峪抗战故事,王传起老师退休后的闲适生活,姜树青老师二哥那般俏皮,锅王老师信手拈来的诗篇,林老师村卫生里发生的热闹往事。而我只能写写白云湖和白云湖畔自己的家人们。
我的根,深扎在白云湖北岸堤坝之下、青云河畔的高桥村。村名源于河上一座高拱的石桥。《县志》载,明洪武二年(1369年),张姓先祖自河北枣强迁徙至此,依桥建村,遂名高桥,传至我辈已二十三世。
童年夏夜,躺在院中苇席上纳凉,爷爷口中的故事,为这“高桥”之名涂抹上奇幻的釉彩:疾风掠过桥拱,竟将桥上筑巢燕子窝里的蛋吹落,雏燕于坠落瞬间破壳,竟完成了生命的首飞;进京赶考的书生,桥头遗落一块干粮,待及第荣归再过此桥,方闻干粮落水之声。传说虽无史可稽,却如桥下潺潺的青云河水,浸润着祖辈对家园的集体想象与朴素智慧。
高桥小村,依水而生,环水野翠。绣江河与巴漏河,如大地血脉,纳百脉泉群千年灵韵,一路蜿蜒北行,暂栖于浩渺的白云湖。待到夏涤忽至,湖水丰盈翻滚,便经由村西的青云河,汇入李码四支干,最终归于小清河的怀抱,奔赴沧海。
旧时的白云湖莲叶田田,英英白云的皓影浮于万顷碧波。这丰沛的水流,也徜徉进河畔张姓家族二十三代人的血脉与风雨里。
记忆始发处,是解放前的高桥村。土坯房鳞次栉比,车马街狭隘逼仄。饱经风霜的青砖墙,碱花斑驳,簌簌剥落,诉说着贫瘠的往昔。青云河如一条玉带,温柔又坚韧地环抱着村庄。为御贼寇,村西筑有土墙,设北、西、东三门。夏水顺畅时,那座单孔石拱桥,是村民进出的咽喉。彼时的青云河,曾是京杭大运河的分支,沿岸村庄多以“姓氏加码头”为名,见证着明清水运时代的繁华。然河道终因淤塞而废弃改道。我童稚时,村北的旧河床已成沙田,常与伙伴在松软的沙土里翻寻白色贝壳,那些微小的钙质残骸,是时间遗忘在陆地上的鳞片。
故事里的老桥早已倾颓,如今横卧青云河之上的桥,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1958年,为根治水患,章历县决定围湖筑堤,白云湖退耕扩容。1962年,为取土加高湖堤,一场轰轰烈烈的青云河拓宽改造工程拉开序幕。我的老爷爷,高桥村首任村长张冠书,一位技艺精湛的石匠,因其组织才能和匠人身份,成为这场水利会战的中坚。
在家族记忆的长河中,老爷爷张冠书,是一颗璀璨却又渐行渐远的星辰。我五岁那年,他便因肺气肿溘然长逝。家境贫寒,未留片影,然其形貌却如刀刻:瘦高的骨架,松弛的面皮,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眸子依然炯炯,仿佛仍在无声地讲述着往昔峥嵘。
在这个世代贫农的家庭里,他无疑是成就最著者。纵使形象在子孙记忆中已有些模糊,但每提及他,他的两个孙儿——我的父辈们,总有说不尽的话题。解放前便已入党的老爷爷,一生是奉献与担当的注脚。从首任村长到高桥乡乡长,他的足迹烙印在故乡的每一寸土地。青云河改造、村西单孔桥扩建为双孔石拱桥、红星牌坊的矗立……这些改变村庄肌理的工程,都浸透着他的汗水与心血。
青云河,于我而言,是一条流淌着家族故事的河。父亲的回忆,是开启尘封岁月的钥匙。他曾见过泛黄的青云河改造手绘图,河道起始于白云湖北大堤与滨湖路东侧泄洪闸。那是一个物资匮乏却精神昂扬的年代。石料奇缺,老爷爷带领众人,拆解了村里的南庙、东庙,连散落田野的墓碑也被收集起来。没有机械轰鸣,只有血肉之躯与大地角力的交响:扁担在古铜色的肩头呻吟,独轮车在泥泞中刻下深痕,千万滴汗水砸向新翻的泥土,汇成另一条无声的河流,与天际回荡的号子声应和,在青云河畔奏响了一曲改天换地的壮歌。河水向北奔涌,土方往南运送,全凭一副肩膀一双手。
老爷爷负责的工段率先告捷。然而,村西单孔旧桥的行洪瓶颈日益凸显。在县技术员的协助下,老爷爷凭借石匠的巧思与经验,主持了桥梁的扩建。他运用土牛填土技术,巧妙提升拱度,增加跨度和过水面积。一块块来自庙宇、碑石的青石,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被赋予了新的使命,构筑起守护家园的坚固屏障。这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拓展,更是生存希望的延伸。因这水利工程,老爷爷还与下游南孟村的一位师傅结为异姓兄弟。幼时,我常坐在爷爷吱呀作响的脚蹬三轮车上,沿着青云河岸的土路,去南孟走亲戚,血缘与情谊,因水而连。改造后的青云河,不仅驯服了肆虐的水患,更引来源源清流,灌溉沃野,稻菽飘香,滋养着河畔的生灵。
张姓氏族,世世代代吮吸着青云河的乳汁。白云湖的浩渺,青云河的蜿蜒,是家族血脉的底色。于我们这个旁支而言,已被这河水滋养了二十三代。家族的故事,如同这奔流不息的河水,源远流长。口述的记忆如风中之烛,文字方是定盘的星。一条河的改道,几代人的命运;一座桥的变迁,半部村史的注脚。
溯流而上,不仅是为探寻数百年来家族栉风沐雨的历程,更是为寻找那些像老爷爷一样,以泥土般的坚韧、匠人般的专注、党员般的赤诚,默默为家族、为乡土奉献光热的先辈足迹。最深的家族印记,不在显赫的碑文,而在日常劳作的掌纹与河水流淌的脉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