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沛的雨水慷慨馈赠,章丘南部的群山畅饮琼浆,涓涓细流汇成奔腾的脉动,沿着巴漏河一路向北。沿途的水库饱胀了身躯,将积蓄的丰盈,浩浩荡荡输送给下游的白云湖。
绣江河入白云湖河道处,干瘪的河床骤然丰腴。沉眠河底的野草被暗涌唤醒,油油地招摇。浪花翻涌,水声激越,洪流裹挟着平日罕见的巨鱼奔泻而下。潘王路八拱桥东西两岸,人影攒动。捕鱼人赤膊挽裤,轮番抛撒悬网,希冀网住洪水的厚礼。更有甚者,为博网络瞩目,不知从何处弄来生疏的舢板,在湍流中笨拙地挥洒光涟。这喧嚣的插曲,恰似盛夏时浪潮不经意间拍打古老湖岸的几朵飞沫,映射着外界对这片丰饶水土的好奇与试探。
远在济南的父亲,被同乡传来的影像撩拨得心痒难耐,念叨着周末定要归来,信誓旦旦对母亲说要逮条大花鲢全家飨宴。生于斯长于斯,捉鱼逮虾的本领,早已刻进祖辈父辈的骨血,其熟稔精妙,甚于侍弄稼穑。幼时乔迁,我曾目睹曾祖父留下的渔具:竹签铁钩的成团鱼钩,五指七指的铁鱼叉,悬网、迷魂阵、丝黏子、推网、捞网……还有那徒手捕鱼的鱼罩。祖父一生平淡,最引以为傲的荣光,是曾擒获一条五十八斤的鳡鱼,父亲说,光那鱼头就炖了满满一巨锅,余下的鱼肉,则售予北坡驻守的民兵排。及至父亲,不仅承袭了这水上的生计,更在青年时便购置了抽养鱼塘的八寸水泵,一度以捕鱼为业。几番创业浮沉后,他重又组织起“源广拖鱼队”,回到这湖的怀抱。
而我,从湖畔走向城市,命运似乎早有安排。年少求学,十年奋斗,素日的安稳渐渐钝化了指尖对水流的感知。在这项祖传的技艺上,我自幼便逊于伙伴,如今对垂钓撒网,更是兴味索然。
周末归家,大水已然退去。泄洪通道里,被浊流淹没过的荷叶断了生机,虽披着绿甲,叶片却已失却光泽,泛着苍白。洪水漫过莲叶莲蓬,浊水便从荷梗花蒂处直灌而下,倒逼莲藕窒息。父亲一到家便扎进了湖的深处。我则偏爱在湖边静坐。于柳荫蝉噪之中,寻一块旧石板,摊开便携桌椅,一册薄书,一杯清茶,民谣低回。
极目远眺,远山如黛,三两游云慵懒地坠卧山坳,山腰雾气朦胧,浮动着粼粼金光。对岸杨树成排,挺拔高昂,叶片的飒飒声是风在穿行。老柳垂怜,碧色投入水中,绿波揉抚青苔,又晕开新翠。山与湖在葱茏的绿色中自然衔接,夏木葳蕤,百草丰茂,目光所及,皆是生命磅礴的宣言。
万亩湖面,莲绽芳华。泱泱碧波之上,荷擎莲举,亭亭如盖。炎夏蒸腾的水汽氤氲于墨荷之间,华盖蔽日。水汽凝结成珠,在阔大的叶面滚动、汇聚,沿着叶脉的沟壑小心翼翼行走,终在叶缘凝成浑圆饱满,轻轻一坠,落入下方承露的“玉盘”,剔透如琼浆。湖风轻掠,柳枝曼舞,驱散溽暑。柳下凉风习习,荷香暗涌,浸润肺腑。不甘被遮蔽的烈阳,跳跃于柳条的罅隙,将斑驳的光影投在莲花瓣上,如同精密的刻刀。被光影切割的花瓣筱然而落,或飘零入水,或栖于浮叶。清风徐来,这些残红的花瓣,便如失舵的孤舟,随波漂流。载重者浸满湖水,默然沉入幽暗;轻盈者则被风的手,温柔地攒聚于湖岸,晕染出一片凄艳的落红。花瓣凋零处,青翠的莲蓬脱颖而出,金黄的花蕊如蒲公英的精灵,凭风飞扬,荧光点点,一池清荷,禅意自生。
荷开悦目,心境澄明。一杯清茶饮尽,恰见白鹭掠水而起,白条鱼摆尾拨弄的涟漪,消散在岸畔旧石板的青痕里,心中积郁的焦虑,亦随之消散无形。整个夏天,我已与这湖多次交换心事。它缄默不语,只以无边的澄澈涤荡我心。静坐湖畔方悟:真正的宁静,非湖风所赐,亦非柳荫所荫,乃是心湖深处,风止水澄的自观察醒。
暮晚落日溶进白云湖里,父亲的身影在荷塘深处时隐时现,他撒网的动作,依稀与记忆中祖父、曾祖父的身影重叠。白云湖自汉代已历经千年,既以莲的静美滋养性灵,也以鱼的跃动哺育生命。动与静,取与舍,传承与疏离,皆在这万顷碧波中交织、沉淀。喧嚣世界,此心如湖。任岸上人声鼎沸,网起网落,湖心自有一片不容搅扰的澄明。
城市乡野,身若浮萍。所谓故乡,早已超越了地理的坐标,它凝结在每一次撒网时手臂划开的弧光里,沉淀在每一瓣荷花凋零又重生的轮回里,最终,安住于内心那一片映照过亘古湖光荷韵、历经风浪淘洗而愈发澄澈宁静的“心湖”深处。
心安之处,生命得以扎根,生活方显其厚重与辽阔。此湖,此心,即是归途,亦是永恒的家书,写给天地,写给血脉,也写给那个在喧嚣中始终寻求澄澈与意义的——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