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白云湖上秋雨落了一重又一重,绿柳、荷叶与苍莽芦苇又得新洗。绿意舒展,与余下秋寒做着最后的抵抗。不消几日,秋色往深处漫,绿色逐日老迈,凉气试探着摩挲水面。
清晨、暮晚的雾萦索湖心,沿堤岸扑地而起,耐着性子一遍遍涂染出微黄。傍身三季的绿与十月稍作沉吟,便在柳叶疏影、荷塘翻白、蒹葭苍苍的剪影里无声告别,褪下色彩,直至化作一抹枯黄,消陨在秋天深处的冰凝雾凇中。
十月的湖,一如既往地稳,和柳荫下打牌的老人一同,享着普通人平平淡淡的暮年。秋意渐浓,荷便偃旗息鼓,泱泱水面的万亩荷塘里,多半荷叶乘风翻转,再无一朵粉莲突兀。只剩几株晚莲,胀3着圆滚滚的肚皮卧在莲座上,黑褐色莲子晃悠悠的,随时要坠进湖底。
湖中沙渚被香蒲草围着,一团团立在浅滩,像铁骨铮铮的战士,根根分明的藤条呈蒲扇状舒展,藏着韧劲儿。褐色穗子垂着,是奶奶当年在青云河畔斜石上揉衣服的棒槌模样,迎风起落间,似在涤去岁月顽渍——从前没床垫时,水乡人家就织这香蒲成厚蒲团,铺在床架上透气又软和,夜里还飘着浅香助眠。
连雨几日,湖水涨得满了。引湖路泄洪沟两岸,水漫过二级护坡,吞了坡脚的矮草,直逼柳根。柳树倒自在,不慌不忙敞了根脉吸水,悄悄攒着劲儿,要和冬雪耗上一场。
渠中横亘的荷叶却没这般好运,夏天骤雨漫过,经烈阳晒晒还能缓过来;如今秋水冷戾,亭亭华盖全溺在水里,寒气钻过荷梗抵到藕花深处。荷叶失了养分,衰败从边缘往中间漫,沿叶脉糜烂,和秋天一同垂在水面,似在暗暗思忖。
湖心桥上,游人三三两两擎着伞,走在碧柳帷幕下,另有番滋味。秋雨缠绵,滴滴落得分明:或敲在荷叶上,回音脆得像铃响;或闷进水里,牵出阵阵涟漪。站在青苔满阶的旧石板上听十月湖声,心里稳当当的,像游子归家时,父母卸下重担长舒一口气的熨帖。阴云散了,晴空撞进来,一抹光柱冲淡雾气。金色暖阳把湖水熨得平整,远空透透亮,闲云聚成团,往低空压,要贴到水面似的。八拱桥西侧水域开阔,垂云倒影映在湖里,和天空对着望,偷来一片澄蓝铺在水面——这蓝让我想起父亲鱼塘的水,十月里也是这样,被太阳晒得透亮,连鱼群游过的影子都看得真切。
十月的水乡,菊黄鱼肥。父亲每过自家鱼塘旧址,总念叨起割草养鱼的日子。鱼塘靠穿湖路,越过老柳与绿波间的土坎拦水坝就到。三间土坯屋里,一张他结婚时买的纤维板大床、旧三抽屉记账木桌、10寸黑白电视机,再加一方磨得发亮的土地面,便是父亲的前半生。
鱼塘还在时,一进十月水温降,鱼长得慢了,精明的养鱼人就按密度拖网,挑走够大的鱼省饲料,父亲的拖网队也跟着忙。国庆我回家,他为省60块力工钱,清晨总拽我起床搭把手。
鱼塘离岸处,渔网垂落塘中,底纲沉水,上纲悬空。两岸壮工底纲、上纲各执一端,呼喝相应,稳步向路边收拢。穿皮裤的捕鱼师傅镇守底纲,双足沉稳如磐,目光炯炯,步步为营。网过增氧机时,师傅们需专人俯身理线,拆装浮力装置,动作干净利落。网越收越紧,水也跟着蹙起来。鲢鳙慌了,银鳞翻着光,时不时跃出水面,在夕照里划一道仓皇的弧——那是生命撞向束缚的声响,每一下挣扎都攥着观者的呼吸。等网到路边,众人齐吼一声,倾身拽底纲,青筋暴起,汗珠砸下来,人与网的较劲在这一刻顶到了头。
网上岸,水域被割成块防鱼缺氧。师傅们静立水边,忽然间手臂如电射出,破水没声息。那手像长了眼睛,一探一扣就钳住鱼鳍或托住鱼腹侧面,力道刚好,既不让鱼跑,又不伤鳞甲——这是几十年练出的功夫。出水时带起一串水珠,在晚霞里亮得像金珠子;鱼在空中划道软弧,“啪”地落进鱼筐。整套动作流得像水,没半分犹豫,倒不像劳作,是和水跳的一支舞。鱼筐满了,力工扛着往岸上抬,过磅后装进鱼贩的车载网箱。五亩池塘,鱼获逾万斤,而一天的忙碌,也在精疲力尽中落幕。
四季轮转,十月的白云湖步入生命的深沉阶段。它不再是春夏的张扬,而是沉淀了喧嚣后的成熟与稳重。如同父亲的鱼塘,虽已不复存在,但那片水域所滋养的记忆、情感与坚韧,却如秋日的湖一般,在时光中静默,却从未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