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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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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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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苇事

秋深入冬,白云湖卸尽繁华,素朴成一卷淡墨长轴,漫野枯黄循着湖岸铺展,藏着岁月沉淀的静穆。车行堤坝,老柳疏枝扶风轻摆,似候雪落,旧时葱茏尽褪,只剩萧疏漫过眼底,与澄澈湖面相映,愈显清寂。

湖心荷梗枯立,华盖尽落,残叶垂悬波间,任寒风夜露反复侵凌,藏着无声的落寞,恰似时光深处凝住的叹息。喧闹一夏的湖水沉敛下来,静若处子,唯南迁群鸟嬉于水面,成了这寂境里的灵动音符。它们振翅时与风低语,扎水觅食时破了湖的静谧,兴至则红掌拨浪,滑行间涟漪绽如碎玉,倦了便振翅坠入苇丛,身影消融在苍茫里,恍若幻境。

霜降过后,苇荡成了白茫瀚海,芦花漫舞如雾似烟,是天地写就的素简长诗。那片白,是大地覆于湖畔的绒衾,暖了寒季;亦是仙子舒卷的衣袂,舞着清逸。芦花逐风轻吟,诉着时序迁变,唱着生命轮回,置身其间,便有深沉宁静的力量漫过来,藏着秋冬独有的庄严与厚重。

湖中的人工岛久疏照料,倒给了芦苇自在生长的天地,苇丛肆意蔓延,蓬勃成大观。白露凝霜时,芦花纷飞如雪,远望去,恰似万千松鼠翘动尾尖,藏着藏不住的生机。芦苇是白云湖的馈赠,与湖畔人家缠结着剪不断的烟火情分,岁岁年年,从未疏离。

回溯过往,白云湖向来是芦苇盛产地。清末民初,苇编已声名远播;一九五五年,农业生产合作社设副业组,苇编便成河湖区域农社、生产队的支柱副业,托举着一方民生。次年,县供销合作联社组苇业生产合作社,后归农社经营,产出由供销社统购统销,苇香里藏着旧时光的安稳。

改革开放春风漫过湖畔,商品经济意识破土生长。除传统苇席、苇薄,新创苇屏风走俏市场,更漂洋过海,销往日、英等国。一九八四年,仅枣园火车站发运的外销苇制品便达十车厢、三百吨,苇制品的清香,漫过了山海。彼时白云湖年产芦苇五百万公斤,五千七百户人家以苇编为业,这苇香,曾是父辈童年里最实在的生计依托。

“芦苇”二字,于父母是时光的钥匙,轻触便有旧事成流,漫过岁月长河。“比起当年编席打薄的苦,如今的日子就是仙境。”父亲的话裹着时光的温凉,缓缓漫开。旧时家中劳力匮乏,十三岁的他便扎进割苇队伍,只求多挣几分工,换家里多些口粮。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农村仍属村集体生产队模式。每至霜降寒露,芦苇成熟,生产队便按“大板”“大洼地”“小洼地”“泥鳅窝”“鲶鱼地”这些浸着水乡智慧的地名分域劳作,每个名字,都是湖畔人对湖泽地貌与自然馈赠的深情印记。

黎明未醒,割苇人闻鸡而起,备妥一日吃食,裹上简陋护具,待天边透进鱼肚白,便踏霜往湖畔去。护具极简,唯有力士鞋防苇茬扎脚,可当年家境拮据,过年能有双像样的鞋已是奢望。于是收割季,生产队宰牛售肉于公社,牛皮分予各户,组员用裹脚布缠腿至膝,既御严寒,又防祖辈常见的腿部静脉曲张,粗布裹着的暖意,抵了几分湖冬的寒。

十一月的湖水浸着冰碴,晨雾锁湖时,寒气透骨。割苇人踏水的刹那,浑身抖得比芦花烈,待慢慢适应水温,才在浅滩挪步,握镰开启饥寒交迫的劳作。割苇镰刀有讲究,柄长随水深定,浅水用短柄,深水则需长柄。多数人持短柄,若分到深水处,便弯腰速割,冰水从领口灌进,寒意瞬间裹住全身,却不敢耽搁半分。

割苇如收麦,侧身抱杆,镰刃轻挥,芦苇倒地时顺势揽入怀中,码放整齐,够一捆便用劣苇捆牢。偶有惊喜藏在苇叶堆里,鲫鱼、龙虾、黑鱼、黄鳝窜出,给清苦日子添几分鲜活。父亲说,成年劳力一日能割百二十捆,换些工分;八十年代生产队改成分成制,上岸芦苇按质四六或五五分成,利好男劳力多的家庭,却难了劳力单薄的人家。母亲忆起,每到割苇季,姥姥总催她与大姨早下湖,三个女劳力忙半月,收成寥寥,分得的芦苇少得可怜。

数年后,商品经济兴起,芦苇荡承包制落地,家家户户争相参与,湖中彩旗点点,在寒风里标识着权属。后来新经济形式涌来,村民渐弃这苦营生,只剩散户组队承包,收割后抽签分配。

一日劳作毕,运苇是难题。成捆芦苇泡水后增重数倍,割苇人需摞上船,借水路送往生产队码头。水道狭窄,一捆苇可能漂流数百米,此时人已被寒气耗尽力气,脚陷黑泥难拔,每一步都沉如灌铅。父亲说起这话时,眼神总轻轻闪躲,似又触到了当年的寒与累。

为通水道运苇,农闲时生产队便组织挖修水道。父亲修水道时,藏着一段难忘的过往:盛夏苇叶葱郁,窄堤上苇梢轻摇,他随曾祖父往湖深处走,忽闻沙沙声,祖孙俩蹲身屏息,见苇梢合围处,一条胳膊粗的大蛇盘爬吐芯。父亲慌得冒冷汗,曾祖父经验老到,递他铁锹,自执鱼叉戒备,恰此时群鸟惊飞,大蛇悻悻入湖深处,祖孙俩才赶忙归队。

一艘船能装三十捆苇,老船夫掌舵撑篙,满载的船破着薄冰,沿农闲加宽的水道,经青云河与白云湖泄水口入村,靠在老桥北岸。我们村离湖最近,船行距离短,一夜能往返数趟;湖水丰沛时,便将苇捆连成长阵,沿水道拖至岸边。

船靠岸后,组员需将芦苇运到生产队指定地点。起初用独轮车,一次运十捆;后来有了毛驴,用地排车拉三十捆;九十年代换拖拉机,一次能拉百捆。运输工具迭代,破了湖水的限制,更远的芦苇也能运回。上岸的芦苇堆成人字形,鼎盛时从老街东头排到西头,苇垛连绵,堪比元宵龙灯的热闹。

分得苇垛,女劳力便成了主角。那堆苇是藏着生计的宝藏,她们细细分拣,分作三类:高挑匀整的编苇席,稍逊的打苇薄,次等的织苇屏风,物尽其用,藏着生活的智慧。

编苇席是最精巧繁杂的工序。选料时眼光如尺,凭经验挑粗细均匀、色泽温润、苇质柔韧的芦苇,似寻知音般专注,容不得半点马虎。而后“破篾片”,祖辈称“揭苇”,依标准用苇穿子将芦苇剖成二至五片,曾祖母技艺娴熟,揭出的篾片粗细匀净,编出的苇席平整顺滑,席心不陷,四角不翘,宛若天然珍品。

篾片需洒水浸泡一夜,次日铺在碡场,用石碡碾压,翻两次后,苇篾柔韧如皮。最后“投苇”,按长短分“头苇”“二苇”“三苇”“短苇”,捆束备用,织席时各尽其职。母亲说,冬日预处理苇杆,倒刺如针,手指被冻得裂伤肿胀,伤痕是岁月刻下的辛劳印记。

苇席按尺寸分三七席、四六席,由席花、大纹、边花构成,席花品类繁多:炕席花规整如兵阵,三纹花细如工笔,人字花灵如流水,十字花稳如智者,三角花巧如奇珍,龟甲花幽藏奥秘,胡椒眼活如音符,每一种都藏着无声的意趣。

编席如舞,踩角、席心、收边是关键舞步。踩角起头用五根“三苇”,排列如兵,编时苇篾根梢交替,在曾祖母手中织成初章,需耐心精准,奠下稳固根基。编席心时,依花纹用挑一压一、挑二压二诸法,曾祖母双手如蝶穿梭,苇篾顺从交织,渐显精美图案,此间需专注如禅,稍分心便乱了纹路,毁了席面。收边如梳妆,焖茬、舒茬、压边诸法并用,曾祖母细细处理,席边平整耐用,压平后四边齐整如切,席花紧密,尺寸合标,一张苇席便成了。

次等芦苇打苇薄,以麻绳或麻线为经,芦苇为纬交织而成。麻线亦是湖泽馈赠,老姥爷夏日常带大姨、母亲寻湖中苘麻草,剥皮抽丝晒干,用纺车纺成线;父亲家种二亩红麻,剥皮纺麻,一缕缕麻线,裹着一家人的汗水与期许。

人工打薄不算顶尖技艺,却藏着门道。幼时我曾好奇体验,打薄器具简易却藏智慧:选两根匀韧木头,一端捆牢,一端岔开成三角,中间插长木为梁,便可行工。打薄时,苇捆码如兵阵,抽苇握于手,滑润藏韧,脚踩苇根固定,双手按苇茎于长木,力度需恰到好处,轻则不弯,重则易断。苇茎缓缓弯折,表皮开裂露白芯,如启素裹,轻放一旁再续下一根,循环往复,藏着对技艺的敬畏。苇薄宽分四米、六米,长依客定,每一张都是心血凝结。

编好的苇席送公社,开启新程;打好的苇薄赴韩码集,静待主顾。时光流转,老一辈渐隐岁月,编席打薄的工艺随夕阳余晖淡去,唯湖畔芦苇仍岁岁枯荣。

而白云湖的苇事,如深埋心底的种子,在文字里生根抽芽。我以浅笔为砖,筑记忆之桥,留住湖畔长大的孩子心中,那片浸着苇香的珍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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