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医

民国二十一年，南京。

陈若冰温了酒，轻轻地放到了酒桌上。

“若冰，快坐。”柳龙彪伸出了右手，热情招呼道。陈若冰笑着应了口，用闪电般的速度偷瞄了柳江海一眼，然后才害羞地挨了柳江海坐了。

这是一个五口之家的晚宴。不，是四口之家，加上陈若冰。

“父亲，是儿不孝，让您老人家担心了。”柳江海双手端起了一杯酒，递到了柳龙彪的面前。柳龙彪看了看儿子，又看了一眼满杯的酒，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柳叶和柳桃瞪大了眼睛，一会儿看看站立端酒的父亲，一会儿看正首的爷爷，又把眼光移向了陈若冰。

“这杯头酒，你应该端给若冰。”柳龙彪正色地说。柳江海双手微微地颤了一下，有几滴酒沿酒杯溢了出来，滴在了桌子上。他把目光转向了陈若冰，陈若冰红了脸，显得有些局促。

“不，应该敬世伯。”陈若冰的话音很轻，几乎是婴宁之声。说完，便低了头，红了脸。

“既然是若冰这么说，我就先喝了。”柳龙彪接过儿子手中的酒，仰起头，一饮而进。

“不过，话还是要先挑明了。”柳龙彪说。柳江海又是一怔，下意识地把头又看向了陈若冰。陈若冰把头低得更低，神情愈加地忸怩不安。

柳龙彪笑了。

“既然若冰不好意思说，我来替他说。”柳龙彪道，“你今次能够这么顺利地出来，全是若冰的功能。为了你，他去南京上访，跑到楼顶喊冤。她把命豁出去了。”柳龙彪收敛了笑容，重新严肃起来。柳江海一时怔在了那里。

“世伯，不要这样说，这是一家人的事。”陈若冰眼见僵了场，忙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来打圆。

陈若冰在南京营救柳江海的事，她并没有和盘托出。即使面对柳龙彪的问询，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来柳家的时间不长，但她早就把柳家看成了自己的家。柳陈两家原本世交，父亲陈立人也原中医出身。他恪守了传女不传男的祖训，在临终之际，把自己祖传的医书和女儿一块托付给了柳龙彪。柳龙彪看待陈若冰如同已出，陈若冰能够感受得到，但她有些事还不知道。

南京秦淮河边，有一家秦姓的大户人家。房主桑钟义也是当地的名望宿儒。可能是年龄大了，抑或是旧疾复发，竟因风寒日渐式微。秦夫人忙请了柳家中医来看。

“我去的时候，桑老太爷正躺卧在床。他形销骨立，气息细微，脉象胶着，舌苔白腻：已经到了奈何桥畔。”柳江海对父亲说，“此种情状，益用大补的药材，于是我开了药方，都是些人参、黄芪、鹿茸等补气益血的，且用量慎重，万万不可能出现意外。”

“都是些虎狼之材。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只看表症，要讲究辩证之法。”柳龙彪或急或气，竟大声咳嗽起来，他隐隐约约地喉咙里有些腥咸。只是强忍了没有吱声，他感到身体更加地疲惫。柳江海看到父亲虚弱如此，便也不再说话。他怕把父亲惹急了，会让原本虚弱的身体更加地不禁。他想另找机会向父亲说明。

桑钟义到底是死在了柳江海手上。桑家一纸诉状把柳江海告到了南京警察厅。警察厅来了人，把柳江海带走了。柳龙彪寝食难安，虽为中医，但身体也是一天天地衰了下去。陈若冰喜欢柳江海，喜欢他的正直，喜欢他的医术回春，喜欢他的刚毅不屈。

“世伯，我想去趟桑府。”柳龙彪正愁得茶饭不思，猛然听到陈若冰的话，好久才回过神来。他把浑浊无光的眼睛转向了陈若冰。

“世伯，我想去趟桑府。”陈若冰见柳龙彪眼中有了神采，便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你要去趟桑府？”柳龙彪怕自己听错了，就又问了一遍。陈若冰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郑重地点了一下。柳龙彪大喜过望，他仿佛看见儿子已经回来了，就在那里敲门。陈若冰并没有说要去南京干什么，但柳龙彪却好像已经心明；柳江海还关了南京，但柳龙彪却仿佛已经听见了儿子的敲门声。

这是柳江海所不知道的。

南京桑钟义家里，陈若冰见到了桑夫人。

“桑家太爷仙逝，我们也是感同身受，悲戚伤哭。大家都不愿意看到这种结局。但据我的了解，我哥哥是冤屈的。”陈若冰说。

“现在不是冤屈不冤屈的事，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我家老爷子是怎么走的。”桑夫人也是明理之人，“只因你们柳家是中医世家，我才下打发了下人去请，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话末完，桑夫人的眼泪就下来了。下人忙替了手帕，桑夫了接过拭了泪。

“老夫人，您久居南京，南京的风雨您老也早就看惯了。您有所不知，外面是怎样传说老太爷的病情的吗？”这是一句轻淡而沉重的话。桑夫人抬起了脸，似在等听下文。

“桑夫人，外面的传言，恕我不能直述。”陈若冰说，“这南京的风雨，近期可是不少。但雨是要有风才能吹得动的。没了风，再大的雨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桑夫人心想，陈若冰一定是得到了什么证据，要不为什么这话里有话呢。

忽然之间，她想起了一件事。在桑家老太爷病逝以后，有人送来了一张药方。那人把药方送到了大门口，啥也没说就走了。桑府门人追问原由，来人只是说受人之托转送，其它的话一句也没有。药材和柳江海开的一样，只不过，在药方的下面，列上了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她当时只当是好心人出手相助，也就没有往深里想。她让下人们去打听来人，终于知道了柳吴两家的恩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们桑家也是明理的望族，岂能因外人梗阻败坏了中医的名声。”桑夫人深明大义，她决定要先下葬，让太爷入土为安。

“桑钟义原本心有旧疾，且本院经过慎谨考证评判，柳江海所开之药并无失对之处。桑钟义之死与药方，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故本院判定证据不足，驳回诉讼。柳江海当庭释放。”南京法院把事情顺利地解决了下来。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的那一幕。

“柳叶、柳桃我们回房，先洗了澡，再温书。”陈若冰温和地对两个姑娘说。

“能不能明天再洗再温书？”两人向陈若冰撒着娇，又把目光移到爷爷柳龙彪。

“不行，说好的三天，怎么能轻易就改了规矩？”陈若冰牵了两个姑娘就走。自从她来到柳家起，她就把柳叶、柳桃看成了自己的嫡出。对于不是自己亲生的两个姑娘，她是尽了母亲的责任和义务的。姑娘们日渐长大了，有关女孩子的事情，爷爷和父亲都不好过问。柳龙彪看到她们远去的身影，手捻白须，笑意盈盈。他仿佛看到了陈若冰父亲的影子。

柳家红烛高燃，喜意盎然。陈若冰从此陪伴在柳龙彪左右，柳家中医堂又挤满了前来问诊的人。他们秉承祖训：穷者减半，乞者不取。技经肯綮，活人无数。没几年的工夫，柳家中医堂便在南京又重新站稳了脚跟。一年后，陈若冰生了一个男孩，柳龙彪亲自取名，名曰柳中继。

“先人在上，龙彪叩诉。谨遵先训，光大中医，后继有人……”柳龙彪拜诉，柳江海陪跪一旁。陈若冰怀抱柳中继，他已经在母亲怀中睡熟了，嘴角上扬。被角放着几卷已经发黄的医书，那是陈家的传世之作。

“一定要把中医传承光大，这是我们中国的医术。”他们的嘴角都没有动，但这声音却有振聋发聩之效，竟成了合声，响彻在中国大地，久久不息。黄河听见了，长江听见了，长城听见了，故宫听见了，全中国的人们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