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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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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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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羊记

“我不想上学了。”那天傍晚,我对父亲说。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抽出了腰间的旱烟袋,停了一会儿,才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烟叶包。这套物件,是父亲形影不离地所在。这一次,他竟然准备了好久。父亲从烟叶袋里摸出了一捏的烟叶,把它放进了铜嘴的烟锅里。又是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把火柴划着了。老屋里顿时飘出了一阵浓郁的烟味,既熟悉,又陌生。父亲默默地抽了一锅烟,把烟锅放在鞋底使劲地磕了磕,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却出奇地声大。屋门吱哟一声,父亲带上门出去了。

第二天,我还在床上,母亲进了屋来。“快起来,去和你三叔放羊起。”母亲轻轻地说。

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天色还很黑。默默地起床,默默地穿好,默默地等待。我听到街道上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细碎,杂乱,沉闷,在寂静的早晨格外地响亮。我听了心里也有些不安,七上八下起来。

秋天的早晨空气清冽,金星还挂在东方。它已经为夜行人指了一晚上的路,此时似乎是疲倦了,眼睛一眨眨地,像我一样的眨眼惺忪。我紧紧地裹了薄棉袄,不由得在心里偷骂着:“这冬不还早着嘛,你就急着要冻死人了。”

三叔掐定了时间,我们提前了两个小时出发,前往20里的洼地。那时候,村里养羊的多,上坡里的草都被它啃食殆尽,放羊人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让自己的羊多饱腹几日,贴贴秋膘。到了冬天,再精心投喂数日,便正是过年的时候,能卖个好价钱。

一路上,我们只碰到了几个骡马车,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羊群自动地闪在路右边。赶车人也是紧箍了棉衣,两只腿从车上耷拉了下来,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摇摆着。赶车人脑袋紧缩在三叠扇的帽子里面,这是赶早出远门的标配。两只手缩在了棉衣袖里,抄在了一起。鞭子在怀里抱着,低头耷脑地,没有一点的精神。

20里的路,对于现代人来说,并不算近;但是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是稀松平常的距离。大黄在前面领走,这是一只聪明伶俐的小狗。羊群在后面跟走,大黄偶尔也会回头,如有散出群的不守规矩的调皮的家伙,大黄就会飞速地奔过去,向着它一阵地狂吠。飘逸出群的调皮鬼们,便立即地低了头认了错,乖乖地顺了群里去,再也不敢出来。我的脚底开始变得热了起来,很快地感觉出了汗,汗水把袜子和脚粘连在了一起,腻腻地让人不舒服。后背也似乎有东西流了下来,把棉衣和皮肤紧贴在了一起。我向后一仰,一股寒气顿时袭来,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大黄继续领走,羊群继续跟着,我紧跟了羊群,三叔在我身后。约摸两个小时后,东方已是鱼肚白,天渐渐地亮了。

所谓的洼地,其实就是盐碱地。除了蒌蒿和一些盐枣,其它的什么也不长。当时,县委县府动员了全县的力量去改造这些盐碱地,我的父辈和姐姐们每每秋闲的时候,便要自己带了被褥和吃的来出义工。每个村,每个队,每个户,都有任务的。前几天,刚刚下了秋雨。那个时候的秋雨真大,沟满壕平,水汪汪地。地里也存了很多的水,整个镜子一般。哪有羊吃的东西?

三叔快步向前,把羊群引向了他熟知的地方。眼前突然变得葱郁起来,到处都是蒌蒿,高的,低的;红的,绿的。间杂着一些红柳,还开着一些小花,红的,粉的,紫的。羊群们一阵地狂喜,争先奔了去,再也抬不起头来。大黄也累坏了,围在了我的身边。我的双腿有些打软,可是也无处坐下,地上太湿了,我的布鞋很快地湿透了。

羊群一路往前,我们尾随于后。太阳起来了,蚊子也苏醒了过来,开始在我们周围转悠,发出嘤嘤嗡嗡的声音,似乎是在警示我们: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是入侵者;快快地退走,免得成就我们的狂欢。

太阳压在头顶,周围一棵树也没有。热气紧裹在我们周围,我感到有些目眩,气也透不过来。天地之间,一切都在蒸腾,光线变得扭曲起来。似紧密的雨幕挡在面前,让人无法呼吸。像一条条淡黄的蛇,蜿蜒向上,向上,直到不见。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角,把头转向四周,我想找点水喝。地里的水薄,沟里的水多,我领了大黄,走到沟边。水面之上,早已浮起了一层的羊粪,远远地看去,像是小时候爱吃的软枣。我蹲下身来,刚要捧起水喝,却猛然看见水沟里的世界丰富地很。蚂蟥在水里弯曲着身体,不停地游走,希望能够碰到一个活体,能够吃顿饱的血食。更多的是一些不知道姓名的小虫,在里面不停地身体直了又弯了地游走。我有些犹豫,这些东西要是喝下去,肚子也成了丰富的海底世界。

太阳像是下了火,我的心里也起了火。不能再等了,我下了决心要喝这沟里的水了。我分开了双手,把水面漂浮的羊粪撇远了去。又扬起了手,试图把近前的水生生灵们赶走,它们起先好像是被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凑了过来,似乎是好奇。我突然希望要变成它们中的一员,鬼使神差地有些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自融自洽。在水中,起码还不至于太热。手中的水淅沥滴下,口中的水苦中带咸,还涩。上天好像是要和我故意作对,头顶太阳炙烤,口中水味苦涩。我有些苦笑,心中似乎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以后我的人生是否也像是场景,大片地荒芜,苦涩,没有多少的生机。但还是精疲力尽地推着生活艰难地向前,抖了腿,酸了胳膊,粗喘了气息,汗水杀得眼睛生疼。

“去把田地的那几只羊赶回来。”三叔眯着眼睛说,他在竭力保持着自己的体力。望着远远的田里的那几只羊,我有些很不情愿。

“这天杀的蠢材,为什么要死到人家田里。”我心想。

“谁家的羊,再不撵走,我就吃了羊肉。”我寻声而望,那是一个身形粗大的男人,满脸地凶光,手里还持了一根木棒。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看坡人,有些不知所措。“老哥,给你填麻烦了,马上撵出来。平个地也不容易。等养好了地,就可以年年丰收了。”三叔陪了笑脸,说着喜庆的话。又低声嘱咐我:“快去,快去。”

我脱了湿透的布鞋,双脚刚踏进地里,便被软泥包围了上来,它们涌到了我的腿肚中间。我拔出一只脚,只听见“啵”的一声。回望之间,脚印立即就被淹没了。软泥对我很友善,柔柔地贴了我的双腿,如胶似膝一般粘了我。我想,这地里应该是许久没有人来,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会走的客人,它们不就亲热了起来。可能是担心我再不来访,便生出格外的热情。也或许是,大地把我视为了会走的怪兽,不敢招惹我,故而热情。至于是友是敌,我已经分辨不清。

已是正午,三叔从布袋里拿出来一些干粮。干粮是杂色的。我接过了,放在嘴里咬着,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一上午。干粮很硬,但是很香。一时间,我再也不用羡慕那些吃草的羊了,仿佛之间,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小羊,也正在贪婪地啃食着眼前的美好。

“在社会上存活,要有挣饭的本事。你看,刚才的看坡人凶凶地,你不知道的是他家里还有好多的嘴巴需要他去填满,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三叔说。

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年龄,我似乎觉得三叔的话里可能还有话,但放在当时,也无力参透了。直到数年以后,我不再见山是山看海是海,在偶然之间忆起三叔的话,方才领悟。

太阳仿佛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卡在了西天,迟迟地不肯隐去。有块云彩似乎是要挡住太阳的路,被它烧了个通红。天空中其它的云彩见了,便躲得远远地。看呀,天空之中云形各异,团形的,块状的,长条的,棉絮般的,不知道啥名字的,逞能似地放纵。阳光看它们不顺眼,把手伸了过来,似要掳走它们。这时候,一阵风来,把它们吹走了。阳光无奈,只要把自己的失落转换成金黄色的箭射向那些云彩。遗憾地是,阳光的准头不好,竟所有些箭射弯了,曲身落在了大地之上。大地之上,便也笼上了一层金黄。

一切都金黄起来,田地,羊群,路边的青草,我和三叔的后背和头发。

湿个半透的棉衣渐渐地变得支楞了起来,硬硬地,凉凉地。蚊子们开始了一天之中最后的狂欢,围成了一团饶在了我们四周。大黄被蚊子盯得失去了耐性,变得焦躁不安,不时地对着半空狂吠,似乎是在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我和三叔紧缩了脖子,蚊子们却还是编队一般地向我们冲锋,我们躲来躲去,备觉疲倦。

月色上来了,大地顿时变成了一面平镜。远远的田地,模糊的村庄,仿佛是记忆中的大山,黑黢黢地有些唬人。只有眼前的路是明静的,素练一般伸向远方,时直时曲。因为沟里的水,我一路腹泻了好多次。不仅疼痛难忍,而且感觉脚下软绵绵地,似乎是行走在云间。三叔控制了回家的速度,不时地看向沟中大解的我。羊群似乎是也倦了,等我的时间里,站在原地,呆呆地,连头也不回了。

回家的路好漫长。在村口,有两个模糊的身影,走近了,我才认出是父母来接。父亲看了三叔一眼,三叔没有说话,竟笑了。父亲看见三叔笑了,自己也笑了。我当时很是不解,都快要累瘫了,哪里来的笑意?直到数年之后,我才领悟了父亲和三叔的笑。

我一头载在床上,昏昏睡去。母亲给了拾了药来,用温水给我喂了下去。第二天,重复了第一天的行程和过程,只是全程没有了说话。第三天,重复了第二天的行程和过程,完全地。

“明天我要去上学。”第三天的傍晚,我对父亲说。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又默默地抽出了腰间的旱烟袋,飞快地从烟叶袋里摸出了一捏的烟叶,把它使劲地摁进了铜嘴的烟锅里。旋即划着了火柴。老屋里顿时飘出了一阵浓郁的熟悉的烟香。父亲默默地抽了一锅烟,把烟锅放在鞋底使劲地磕了磕。只听得屋门吱哟一声,父亲带上门又出去了。

月光透过窗户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调皮地趴在我的眼皮上。明亮,模糊,黑暗;黑暗,模糊,明亮。

那是1984年,我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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