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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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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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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跌倒了。”三姐来了电话,我顿时紧张了起来。“只是擦破了皮,没有其它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怕你担心才没有才你说。”

母亲年事已高,跌倒了会是怎样的结果?虽然三姐说得风淡云轻,但我的心还是顿时揪了起来,赶忙驱车回家。母亲在床上躺着,脸肿得厉害,两边的脸已经有了明显的起伏,右脸眉骨处已经结了血痂,暗红一片,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变形。

“好端端地,怎么会跌倒了?”我坐在母亲身边,轻声问着母亲。

“外面路上,村里人晾着玉米粒,我踩在上面,一下子就滑倒了。”母亲声音很轻,显得有气无力。

我是知道的,几年前村里新修了村路,在主道上铺上沥青,从此碰到雨雪天气,主路上再不泥泞。路是好走了,但是当初修路的时候,出于排水的考虑,地基挖得很低,这样每家的庭院便高了起来,变得陡了起来。路不宽,晾晒的玉米粒延伸到了我家门口,母亲串门回来,一不小心,便跌倒在了门口。

思绪又飘回了二十年前。父亲在西边的侧房开了一个很小的小卖部,顾客都是村里的老少爷们。和老少爷们打交道,利润是很薄的。屋顶只有一盏15瓦的灯泡,屋内灯光昏暗,也照不出多远。父亲半开了屋门,我看见无数的腿从外面的土路闪了进来,又从里面走了出去。要是雨雪天,父亲会在门口铺上一趟纸箱,以吸附来人脚上的水滴。纸箱湿透后,父亲会把湿透的纸箱再次收起来,然后再铺上新的。即使如此,小卖部里的地面也一直是湿漉漉地。一来当初盖房没有做好防水;二来来人不断,脚底下都是泥水。

“你,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父亲来了一个吞吞吐吐的电话,让我费解。那个时候,我只有一辆自行车。在我周末回家的前几天日,我一直都在寻思父亲来电话的意思,却始终没有懂明白。父亲怕家里的事情耽误了我的工作,总是说家里没有事情。这一次却有些反常,竟然主动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用的是村委的电话,打给了我单位的座机。

周末,我赶忙坐车回了家。父亲一反日常坐在那里,脸色有些铁青。我更是纳闷,忙去问母亲。

“小卖部夜来了人,丢了很多东西,把你父亲疼坏了,在生闷气呢。”母亲拉我在一边,悄悄地对我说。我是理解父亲的,出身于穷苦人家,置办小铺的钱也是三钱拿给的。也连本都没有挣出来,又丢了那么多的东西,谁不心疼,谁不生气。

“不要生气了,不要生气了。他们瞒着你偷拿了东西,是他们的不对。这样,你权当是我偷拿的。我们现在赔钱给你,你看行吗?”我笑着安慰父亲说。

“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身体重要,气坏了身体,我们就损失大了。”妻子说完,便把身上带的钱都放在了桌子上。

父亲的脸色有了缓和,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们家紧靠着村里那条南北的大路,我去村路上查看路情。脚印印在了地上,还在,不大,看上去好像是些孩子们做的业。我又去看了窗户上的脚印,更是印证了我的判断。父亲此时也凑了过来。

“从脚印来看,像是些半大孩子做的业。你不要声张,暗暗在村里打听打听,知道是谁了,也不要说。孩子们还小,传出去,对他们的名声不好。”我对父亲说。后来的结果验证了我的预判。父亲也是个明理的人,后来知道了是谁家的孩子来过小铺,也没有声张,把这些话烂在了肚子上。我在心里期盼这些来我父亲小铺的孩子们,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不要再走这样的路。我更希望天下的父母能够及时关注自己孩子的成长,扶着他们走人生的正路。

父母年龄大了,我和妻子商量后,便不再让他们开小卖部了。他们已进古稀之年,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再干下去了。

从此,庭院里多了父母排队晒太阳的身影。父亲在前,倒背着手,低头踱着,母亲说他像一个退休的老干部一样。母亲在前,双手前后摇摆,脚拖在地面上,蹭过,左右更是里晃动得厉害。母亲早年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至今疼得厉害。就这样,父亲在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庭院中,或前,或后,走过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父亲弥留之际,把我叫到床前,跟我说,他想回到老家。我和堂弟用被子把父亲裹了,抬着他下楼。有同事问我抬的是啥,我想说:“被子里面是我的父亲。”但话未出口,泪水却早就下来了。同事本无恶意,又不知情。可他哪里知道当时的我心脆如纸,一口气就能把我掀翻在地。我不敢哭出声来,我怕父亲听见我哭。车子飞驰,怕父亲寂寞,我一路上和父亲开着玩笑。父亲一路上连问了我几次,每次都是一样:“我们走到哪里了?”我的回答每次都不一样,五十里,四十里,三十里,二十里,五里,到家了。父亲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旋即笑容又消失了。看着父亲几乎是最后的笑容,我心如刀扎,可脸上却要陪碰着笑。我真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大的,放声,毫无顾忌,毫无牵挂,可是我不能。或许,是我把哭声闷在心里太久了,直到父亲走后的近十一年里,想起父亲,我依然会泪水盈面不能自抑。

我每每回家,一定要在庭院里走走,沿着父亲曾经走过的路线。我想,这条路,父亲一定是走了无数遍。要不,我怎么会看到十年前父亲留下的足迹。或许,父亲并没有走远,只是去了一个我暂时找不到他的地方。我想,如果我奶奶唤他回家,他一定会回到我们的身边来。我一边走,一边和父亲在心里说着话,说着说着心里就酸了,便每每地背过身去,装作没事似的,偷偷地把眼泪擦掉。我怕孤独的母亲看见。

上初中,我就是踩着这条土路往北出村,然后北走去上学。我们捎了近路,走得是大田边上的小路。小路很窄,仅够单人通行。要是天好还行,就是鞋子上满是尘土。要是雨雪天气,那就不好走了。那时候的雪真大,等我们踏上小路的时候,已经看不出那里是路,那里是沟。我们小了心,一步迈错,便会滚入雪沟,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爬上来。雪要是化了,便与雨无异。天要是暖和,我们会不约而同地脱了鞋子,提在手,踏着泥泞上学,回家。

四十多年前,村里开始施行家庭联产责任制。黄牛从生产队第一次来到了我家。父亲牵了那头黄牛,沿着村里的土路回家。一路之上,父亲气定神闲,缓缓向前;黄牛更是慢慢悠悠,信步闲庭。父亲置办了牛车,载着母亲走向田地。干完了农活,又领了黄牛慢慢回家。黄牛太老了,一路的悠慢,摇淡了时光,摇慢了生活,摇慢了我的童年,摇老了父母两个。

我沿着去往初中的土路,骑着自行车去田柳镇上了高中。打饭用的粮票,需要我自己骑车驮了小麦去磨坊。一路之上,土路起伏,颠簸不已。有车经过,尘土蒙面。我把磨坊给我的收据交给了生活科,生活科给我数了一撂的饭票。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重复着三点一线的生活,直到月末放假,我就开心地骑车回家。感恩上天的眷顾,我考上了潍坊的师专。这在当时,是村里的一件大事。村里有老人说,我没有看错这几个孩子,他们是城里穿皮鞋的料。以后,是要在城里穿着皮鞋走着柏油路的。

父亲自然是欣喜过望,领我去上坟。父子俩跪在坟前,父亲低声诉愿:“先祖在前,晚辈叩诉。小儿不肖,蒙先人庇佑,幸中高中。此举先例,敢不闻诉。祈求列祖庇佑小儿一生平安,祈求列祖庇佑家人安遂康健。恭敬血食,以祀。”父亲没上过几天的学,上坟的前几天,他去了村里先生家求了上述的祝辞。父亲唯恐记不得,亵渎了先人,特地央求先生写在了一张红纸上。然后恳请先生领读,父亲用心去记。村中出了大学生,先生也是高兴,他逐字领读,逐字纠正,直到无误。父亲在读祝辞的时候,语调哆嗦着,双手颤抖着。背罢,才长出一口气,他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完成了一件荣光而严肃的事。我和父亲连连叩首,我暗自偷看父亲,老泪滑落,湿了坟前。十九年后,女儿考住了大学。我独自跪在父亲坟前,终于理解了一个父亲,也理解了天下所有父亲的心愿。只是,这一刻来得有些迟了,中间竟然隔了十九年。此时父亲早已过了奈何桥,他去找他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他的二弟了。

以后回家要走的时候,母亲总是送我到门口,孤身一人。“路上要慢一些的”的嘱咐,母亲已经说了十一年了。我每每回望孤身的母亲,却每每看见父亲仿佛就站在母亲身后,他伸出手来和我摆手,似乎是在说着再见。

回家的路很长,很长,望不到头;回家的路很短,很短,就在心间。

脚下的路,或平,或洼;或干燥,或泥泞。人生的路上,四季好分明。春暖花开,夏雨滂沱,秋风萧瑟,冬雪凛冽。或欢笑,或苦涩;或幸福,或伤忧。但不管怎样,我都没有忘记来时的路。它无数次偷偷地溜进我的梦中,醒来让人唏嘘不已,常伴了湿透的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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