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联产承包制刚开始的时候,我家分了一头。说是分,其实是半分半买的。队里的牲口是不够分的,于是队里便把为数不多的牲口作了价,让有意参分的人来抓了阄。牲口的种类、特征和价格也也标在了上面。队长提前讲了话,抓到什么算什么,不准毁阄;要是谁敢毁阄,罚款二百。您可能有话要说,不就是两百块钱嘛,抓到不中意的毁阄就行。客官,您有所不知,那里的两百块钱可是个大数目。万元户,听说过嘛,一个县里也没有几个,那可不是一般的荣誉。虽不能去赴琼林宴打马御街前,可也能登报纸上电视,胸带大红花乘县长的吉普上街游转,可谓万人敬仰普天艳羡。
父亲牵了那头黄牛回家,父亲把牛绳盘了套在两个牛角上,在前面领走。一路之上,父亲气定神闲,缓缓向前;黄牛更是慢慢悠悠,信步闲庭。父亲和黄牛,一个步子的悠悠慢慢;黄牛和父亲,一个架式的慢慢悠悠。天长地久,竟成村里一道风景,也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父亲听说后,只是笑了笑,算作了回应。
这头黄牛,我原本在生产队里曾经骑过它。每每去田地,我们这些光着屁股的顽童便会被大人们捉在在牛马的背上。黄牛太老了,皮肤松弛,脖子下面的皮肉几乎都耷拉到地上,走起路来,一路地摇晃。我这么说,您可能突然想起了《西游记》中的黄牛怪。不过,我家的黄牛慈眉善目地让人亲近,让人喜欢。牛骨突了出来,硌得我呲牙咧嘴,紧抓了牛背,唯恐从上面掉下来。见我窘迫的样子,大人们都笑了。那个时候,只觉得自己在牛背上硌得难受,我从来没有想过黄牛的感觉。我也说不清什么原因,自从黄牛来到了我家,我就把它视为了家庭中的一员,再也没有想骑它的念头。我有时候会想,这头黄牛该不会记我的仇吧,它要是想起曾经遭到过我的“剥削”,会不会找个机会让我难看。
“唉,你说怎样才能知道牛记仇不记仇呢?”为了平复我这七上八下的忐忑的心,我去请教玩伴。
“我听大人说,要判断牛记不记仇,要去看牛的眼睛。如果眼光是柔和的,那便是没有记仇;但如果眼睛怒睁,你就撒腿就跑。”玩伴给我出定了主意。他还告诉我,这是三十六计中最后一计,也是最稳妥地。啥叫三十六计?我不懂。但似乎又要脑海中显出它的影子。
“你就这样想,我们一起去偷村里的西瓜的时候,看到看护瓜园的来追,你会怎样?”玩伴见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便又进一步补充说。于是,我便听从了玩伴的建议,决心了了内心的忐忑。我装出十分的虔诚和满脸的谄媚,小心地凑了过去,去偷瞄黄牛的眼睛。黄牛虽老,但眼神却是清澈地,亮亮地有光。看到自己突然弯曲着进入了黄牛的眼睛,我心中大惊。那黄牛肯定是记仇了,要不,我怎么在它的眼里突然变得身体弯曲了。惊惑之余,便实施了玩伴教我的三十六计。那牛黄牛还楞在那里,疾冲百米之后,我紧急地刹车,回头看那头黄牛还原地站在那里,一看脸地蒙圈,于是感慨三十六计的巧妙。“妙呀,妙呀!”我仿着收音机里面的京腔念白道。于是,便自行得意,在佩服计谋巧妙的同时,也感慨自己敏捷的身手。天地之间,突然旷阔了起来。我也在一念之间,变成了大人。现在想来,那里的我,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我还是跟了家里人去田里,我身后也总有黄牛跟随。不过,我们之间隔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若即若离。我的想法很简单,距离长了,别人会说我不和黄牛亲近,没有温和度;距离短了,我又拿不准黄牛会不会来个突袭。于是,我便折了中。
到了地头,父亲总是轻轻地给它套了锁头,亲热地摸了摸黄牛的头,说:“老伙计,要受累了。”黄牛默默,抬起头来,轻轻地看了父亲一眼。人们都说犟牛犟牛,但是我却看见了它满眼的温柔。
父亲吆喝一声,挥了一下鞭子。鞭子炸响,并没有落到黄牛身上,而是在地上炸出了一层土。黄牛领会,低头,弯腰,蹬腿,抖擞了精神,铁犁滑入了地上,深色的土立即被翻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这种气息让人沉醉,我贪婪地猛吸了几口,顿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张大了嘴巴,也都在偷偷地纳吸。这气味能够营养人呢。要不,怎么大伙都喜欢这种气味?那简直是一定的。
黄牛步履缓慢,神情悠闲;父亲双手扶犁,也是不紧不慢。但脚下翻新的地却在不断地扩大,或亮,或红,或灰,或白。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疑是天上的彩云偷着溜到了人间,然后又悄然地印在了新土之上。在恍惚之中,我竟有些说不出的兴奋。
父亲把犁卸了,黄牛也累了,卧在地头休息。父亲用镰刀割了一些青草来,放在了黄牛的面前。黄牛慢慢地低了头,慢慢地衔了青草,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吞咽。我也知趣地去采了好些青草来,远远地丢给黄牛。黄牛似乎是看了我一眼,眼神也似乎更加地温柔。我想,黄牛之所以眼光变化,肯定是被我的青草感动了。
夕阳西下,落日融金,霞光满道。父亲给黄牛套上了牛车,在牛侧领着它。父亲说,黄牛年纪大了,又犁了田,便不让我们坐车。我和母亲便跟在后面。阳光不知被什么拉得老长,于是,心中的戒惧,便在霞光的柔和里慢慢地逝去。我突然想起,要是把黄牛种在地里,它就可以不再变老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只是笑意盈盈,并没有去把黄牛种在地里。我的伟大构想落空了。于是,便把气撒在了地上的一块小砖头身上,猛地一踢,小砖头便飞下了河里,差点砸着正在捕鱼的鸭子。鸭子抬起头来,愤怒地“嘎嘎”叫了几声,又把鸭头高高地抬起,充满了攻击性,似乎要把我撕碎方解它心头之恨。
黄牛载了父母,从老家到地头,再从地头到老家。农家人的心,不是在田里,就是在去田里的路上;农家人的交谈,不是犁地肥田,就是春种夏收。
寻常的日子也有起伏。有一次将近年关,父亲牵了黄牛去集市上籴了麦子,悠悠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经意间一个调皮的小孩向它扔了一个鞭头。黄牛受了惊,一改平常的悠慢,像是疯了一样,刨开了四蹄,猛然蹿出,把父亲从车上摔了下来。父亲的腰被猛地闪了一下,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黄牛向前猛蹿了百余米,然后才回过神,停在路边。
父亲挣扎着起了身,他有些气不过,挪移到黄牛身边,猛地高举了鞭子。黄牛似乎知道自己的莽撞,低了头,等待那呼啸而来的鞭子。鞭子是父亲从集上买来的,梢头是一条约有30公分的熟牛皮。卖鞭子的人说,就是挥到牛马的身上,也是皮开肉绽的结局。鞭子自从买回来,父亲就没有真正用在黄牛身上过。鞭子的威力我是见识过的,父亲挥圆了,鞭响处青草腰斩小树折。
父亲的手最终也没有落下来,依然停在了半空,然后长叹了一声。黄牛似乎是听懂了父亲的叹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窜过车。黄牛到底是懂父亲的,父亲也是懂黄牛的,二者竟有些惺惺相惜。有时候,黄牛的农活任务完成了,父亲便会附耳上去,轻轻地告诉它,要它自己回家。黄牛就自己慢吞吞地自己往回走,一路的悠然,一路的夕阳,一路的风景。回到家,黄牛就自己回了牛圈,或立,或卧,悠然地吃着草,等待着家里人回来。从些以后,我家黄牛便每每自己回到老家,从来没有走丢过。
黄牛一天天地老了,它的步履一天天的慢了。在日复一日的摇摆中,黄牛摇淡了时光,摇慢了生活,摇大了我的童年,也把父母给摇老了。
有一天,村里来了收牛的,打听了,来到家里和父亲商量。
“都这么老了,趁着年关,能卖个好价钱。”牛贩子说。
黄牛似乎是听懂了牛贩子的话,它的眼神竟然暗淡了下去。父亲上前,抚摸着黄牛的头,满眼的不舍。
“牛给家里出了一辈子的力,不舍得我能理解。要不,你再和家里商量商量,过了年,我再来。”说完,牛贩子忙于自己的生计,就走了。父亲显然有些暴躁,吃着饭,就猛然地把碗筷推开,去牛圈里看黄牛。睡到半夜,父亲就猛地坐起,披衣去了牛圈去给黄牛添草。有时候干活累了,父亲就会掏了烟袋,撮烟,划火,守着黄牛,彼此对视着,一句话也没有,又仿佛说了无数的话。
分离的时候还是到来了,牛贩子牵了黄牛出了家门。黄牛立定了,无论牛贩子怎样去牵去打,它依然立定了,一步也不迈。牛贩子无奈,又返回家里和父母商量。母亲不停地抚了黄牛的头,一遍又一遍;父亲拿了一把刷子,给黄牛刷了最后一边。父亲的眼泪,最终没有忍住,滴了下来,淌到了牛的眼里,把牛的眼泪也引了出来。我看到父亲双手抱了牛的头,后背不停地耸动。母亲见了,也是远远地掀了衣角拭泪。
黄牛恋恋不舍地回了头。母亲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父亲按照家乡的惯例,找了一把干草,对着黄牛远去的方向燃了,一边小声地念叨:“牛伢呀,回来呀。牛伢呀,回来呀。”直到不见。
灶堂的草似乎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憋足了劲,呼地蹿出了火苗,映红了父亲铁青色的脸。那晚,饭桌上没有了父亲的身影。他把与黄牛相关的一切都锁在了侧房里。
以后,牛圈几易其主,先是羊狗,后是鸡鸭,最后成了空圈。一年后,我回家,发现牛槽子不见了。问母亲,母亲说是送人了。
从此,我家再不养牛;但侧房的墙上,那根牛鞭却一直还在,尽管它从来没有真正地被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