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篇文章,我要写给还在地上唱吕剧的母亲,和在天堂听吕剧的父亲。
母亲已经83岁了。她听多了吕剧,看熟了吕剧,唱惯了吕剧,浸透了吕剧。如果父亲还在世,他也已经83岁了,他也听多了吕剧,看熟了吕剧,闻惯了吕剧,浸透了吕剧。对于吕剧,父亲之于母亲,只是多了些听,少了些唱罢。
“我在你三姐家待够了,你来接我吧。”三天前,母亲来了电话。我忙应答不迭,说是明天去接,明天就去接。
这十几年了,每到冬季,我和妻子就接了父母来住。十一年前,父亲见弃,说是想娘了,然后就我们的泪水中,独自去天堂找他的母亲去了。快十一年了,我曾无数次地想起父亲。我想父亲在天堂在干什么呢?是在陪着爷爷奶奶遛弯,还是在和我的二叔散步?是在天堂日夜祈福庇佑我们,还是去看望我的姥姥和姥爷了?我怕他在天堂孤独;可是,至今我没有收到父亲的讯息。无数次映入我脑海的,只是父亲永恒的微笑。那张微笑挂在老家的墙上,是父亲在四十岁左右的时候照的,蓝色的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脸色黝黑;颧骨高耸,十分地瘦削;可是神情坦然,始终微笑着。将近十一年了,父亲的微笑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再也没有变化。我有时候也感到奇怪,父亲一定是笑过不止一次;但是,为什么我的脑海中只余下了这一帧,我不知道。但我想父亲一定是幸福的,要不,他为什么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微笑呢。
父亲无数次地笑了,我无数次地酸了心,泪了目,心里一阵地搅动,于是便不敢去想。
从此,我和妻子只能接了母亲一个人来住。今年天冷前,我给母亲打电话,和她商量接她的事,让她提前收拾一下东西。母亲说,过几天三姐要来接她去住一段时间。我和妻子还是不放心,怕出了纰漏,周末又回了老家。
“你确定要去三姐家吗?”我轻声问着母亲。
“嗯嗯,你三姐来和我说来,我愿意去。”母亲轻轻地说。
“可……可是,我三姐……身体也不太好,还在村里干着保管和妇女主任,她也挺忙的。”我提醒着母亲。
“你三姐说,孩子们都结婚了,你姐夫也在东营不太回来,她一个人有些孤单,让我去做个伴,也好有个说话的。”母亲说。
我知道母亲的孤独。我懂得三姐的孝心。我晓得三姐在疼我。
我何尝不明白,三姐是怕我们照顾母亲时间长了,会很累,于是才这样说,给我们分担一下。大姐和二姐也多次邀请母亲去住几天,都被我拦住了。她们都是祖孙三辈人住在一起,一家里住了六口人。母亲去了,家里人没地睡,只好睡在地板上。为此,我拦了她们多次。心中也是每每地感喟,还是一个娘的知冷知热,我都55岁了,姐姐们一直都在心疼着我呢。
还未进门,我们就听到母亲在唱吕剧:“为人在世莫当家,想起当家乱如麻。清晨起来七件事,油盐酱醋柴米茶。想起来俺桂妮宝贝疙瘩,一会儿不见妈想她。俺闺女是我的连心肉……”我是听着母亲的吕剧长大的,她唱的是《小姑贤》。说的是姚氏偏爱女儿英英,拿她就像掌上明珠;贤顺能干的媳妇李荣华,却被她视为眼中钉,常常无事生非地刁难打骂媳妇。英英乘机巧妙帮助母亲消除封建思想,从此,婆媳和睦,幸福美满。
我轻轻地敲门,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又听母亲喝道:“想起来贱人李荣华,只气得老身咬钢牙。自从那小贱人把门来进,她和老身我没有缘法。一天没错三顿打,三天九顿我不饶她,又打她又骂她又挖她又掐她……”
我和妻子对视一笑,说:“老社会的婆媳关系多么紧张,让人不可思议。”妻子说:“这样的婆媳关系让人毛骨悚然,在现实里早已不存在了。”
我加重了力度,握起了拳头,擂响了三姐家的防盗门。三姐赶忙来开了门,三姐满脸歉意,边开门边说:“听母亲唱吕剧,听进去了。没有听见你们敲门,快进屋。”
我是知道的,我们一家人都是母亲的听众,我和三个姐姐是听着母亲的吕剧长大的,父亲是听着母亲的吕剧变老的,母亲是听着自己唱得吕剧变老的。
母亲早已收拾好了东西。
“你看咱娘,嫌我侍候的不好,不愿意在这里待了。”三姐笑着说。母亲笑了,妻子笑了,我也笑了。
“只听你唱得多,也不知道吕剧的由来?”我在车上问母亲。
“吕剧是国家级非遗,这种地方戏,源自广饶时家村村民时殿元。晚清时期,广饶县北部土地贫瘠,老百姓为了生计,背井离乡,逃荒要饭。时殿元小小年纪便跟随大人四处讨饭。”母亲缓缓道来。
“讨饭的时候,时殿元带上坠琴,手拿节子、竹板,编了一些有趣的段子,边唱边乞讨。之后,他将当地的说唱艺术与凤阳歌结合起来,演变成琴书。他天资聪慧,精心求艺,又融合了山东琴书的各路,吸纳了其他地方的民间小调和戏曲唱腔,最终开创了化妆扬琴。这一形式影响范围逐渐扩大,由乡村逐渐转移到一些大城市,比如济南、青岛等。”母亲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时间的齿轮往回拨了十数年,模糊而清晰。
“你母亲从十八九开始学习吕剧,是我们村吕剧团的台柱子。山东的吕剧,她大都会唱,而且多数顶的是旦角。”父亲说。
“是普通的旦角吗?”
“不是,绝大多数是女旦角。村里的老人说,你母亲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再陌生的戏,再难记的戏词,再难学的动作,到了你母亲这里,很快就上了手,入了心,浸了魂。”父亲说完,自豪写满了脸。我听懂了,父亲说的是女旦角,就是现在的女主角。我们也都因此自豪起来。
小时候过年,没有电,更没有电视啥可看。听母亲唱吕剧是不可或缺的庆贺节目。年夜饭后,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天空蔚蓝,星星格外地明亮。偶尔有零星的鞭炮响起。父亲破例拿出了家里的那对柱台,点上了红蜡烛。那时的红蜡烛金贵,一年之中,是点不了几次的。烛光摇曳,我和三个姐姐蜷缩在了炕上,腿上搭上了棉被,身子靠着墙,身后垫着枕头,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在等待母亲唱吕剧。
母亲开了嗓,只听道:“叫他大舅来铺钱,叫他二舅来打夯,叫他姑父来和泥,叫他姨父来砌墙。他表嫂年轻干净又利索,叫她来帮我做饭蒸干粮。俺亲家,是木匠,会做门,会做窗,会铺檀来会上梁……”
母亲唱的是《都愿意》中最精彩的一段,说的是石铁公家里要盖房,他的妻子把亲戚们都点了个遍,把活儿也安排了个妥当。剧情喜庆,节奏紧致,应了年景。母亲笑着唱,父亲和我们笑着听。这出《都愿意》几乎成了保留的节目,母亲几乎每年都会唱,唱得我们也都学会了。几年之后,我家翻盖老屋,几乎是照着《都愿意》的剧本安排。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神奇,让你似乎摸不着头脑,又似乎能够看懂。一切在冥冥之中,好像都有最好的安排。
父亲领着头,我们一块给母亲鼓了掌。掌声稀稀落落,起起伏伏,似乎是吸引了天上的星星。我趴在窗台上去看,只见夜色深黑,瘦月如钩,群星如钻。母亲唱罢,见我们鼓掌,便朝我们姐弟四个笑了笑,然后端起灶台上的碗来,喝了些水。儿时的记忆中,我母亲唱吕剧是唱得最好的,无人能及,直到现在,这种看法依然没有改变,怕是一生也难以改变了。
“素花心里开了花,金钗银凤头上插。五色绒花十几朵,谁知俺毛郎他爱哪朵花?菱花镜照着我芙蓉面,好似玉女把凡尘下。拿起镜子仔细瞧,可死妮子在镜子里呲着个牙。俺笑毛哥来娶俺,你在这里边笑什么?恨不得举手将你打——”母亲唱罢,便做出举手打人的动作。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唱的是《姊妹易嫁》,她说她曾饰演过《姊妹易嫁》中张素花。
《三拉房》《逼婚记》《勿忘在莒》《李二嫂改嫁》《王定宝借年》……
那些年,我们的过年夜都是在母亲的吕剧唱腔中度过的。每每地烛光摇曳,每每地蜷缩在炕,每每地腿搭棉被,每每地身子靠墙,每每地背垫枕头,每每地打了精神,每每地等待开唱。父亲每每地领头,每每地给母亲鼓掌。每每地掌声稀落,每每地起起伏伏,每每地吸引了天星。每每地趴在窗台,每每地只见夜色深黑,每每地瘦月如钩,每每地群星如钻。我们,每每地在母亲的吕剧声中慢慢地长大;父母,也在这唱听吕剧的过程中,慢慢地变老。
母亲依然在唱,只是我们各自成了家,儿时的听众再也难以聚齐。父亲也去了天堂,不再领着我们鼓掌了。
年,一下子失去了韵味和兴致。
“娘,你会那么多的吕剧,不觉得难吗?”我轻声问母亲。母亲眼色沉静,我看见了大海里的水。
“吕剧唱腔,板腔为主,兼唱曲牌;曲调简朴,优美动听;曲词灵顺,易学易唱。板式有三:四平、二板,还有娃娃。器分文武:文场坠琴、扬琴、二胡、三弦、琵琶、笛子、唢呐等;武场皮鼓、板、锣、铙钹、堂鼓、打鼓……”母亲来了兴致,缓缓地道出;但我的脑海中已是乐器各种满天舞飞,早已分不出文与武了。
母亲不仅过年的时候唱吕剧,平时也唱,而且唱得更多。
我放慢了速度,停稳了车子,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老家的土地。四五个人攒在了老家的屋后,身体南倾,腰身上提,脖颈上伸,似乎入了定。我好生纳闷,又慢慢地放下了另一只脚,慢慢地凑了上去。
“老来难来老来难,老来无能讨人嫌。……想当初我待他们如珍宝,现如今儿子待我如猪犬。两个儿子不行孝,一对媳妇更不贤。我吃不饱来穿不暖,一家半月乱倒换。清晨等到天色晚,饿得我头晕眼花心似油煎……”
母亲唱得是吕剧《墙头记》中《老来难》段。这部吕剧,我看过现场的表演。屋内母亲唱得入神,屋外几个人听得醉痴。我看见二婶竟然抬起衣袖拭了泪。我的心里也起了一阵地波澜,平静却狂暴。人呀,老来难着呢。
父亲走后,我把他心爱的电话和他埋在了一起。三叔不解,看向了我。我说:“如果我想父亲了,我就给他打电话。”三叔赶忙别过了头,肩头耸动着。我无数次地想起父亲,曾无数次地想给他打电话。可是拿起电话,我又放下了。我怕打碎了天堂的宁静。此时,父亲又在干什么呢?一个念头突出且强烈地冒了出来:他一定是在听母亲唱吕剧。因为……因为吕剧,父母结缘;因为吕剧,父母相守;因为吕剧,父母浑然。
月色酡红,醉酒一般。仰望西南,那是父亲去的天堂所在。十一年前,我面向西南,手持指路鞭,遵嘱欲大喊三声“父亲,西南名落。”可一句未竟,便哽咽不出。十一年了,我一直祈愿这一声断肠,能够给远去的父亲指明前行的路。这条路,指领了无数的世纪,无数的朝代,无数的家和族,无数的父与母。
所谓阴阳两界,并非截然,特定局场,特殊境心,便成浑然。正如此时此刻,此地此处,此景此情。
地上的母亲在唱,有些忘情;天堂的父亲在听,始终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