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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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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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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羊肉汤

那年的冬天格外地冷。庭院里的地面裂了开来,能插进直径几厘米的树枝。风刮了来,又刮了去,牛哞一般。树叶早就调零干净,整棵树像是佛寺里的和尚的头,秃到了顶。院子外墙下面的河早已冻得结实,拉上牛车,也不会有丝毫的闪失。在夜里,在刺骨地寒风中,冰面似乎是睡累了,挣扎着翻了个身,整个冰层便大喊了一声,呓语一般。在寂静的冬夜,冰层的这一声喊,传得很远。

冰层的呓语最先传到了奶奶的土炕上。奶奶的饥肠辘辘;二叔的饥肠辘辘;大姑的饥肠辘辘;小姑的饥肠辘辘;三叔蔫蔫地,没有了动静。老屋炕上肚子里的声音合了冰层的呓语,成了夜晚的“天籁”,令人无奈,让人无语,使人无泪。

奶奶窸窸窣窣地披了衣,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久,才摸到了火镰。她颤抖了手,连续打了几次,才把火镰打出了火花,引到灯绒上,点上了煤油灯。老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照亮了糊着纸的木头窗棂。窗棂上又摇晃地树影,这是奶奶种在窗前的一棵香椿树。每年的三四月份,这棵香椿能为一家老小带来新鲜的椿叶。这棵树活了几十年,年年出奇地开旺,似乎是受了上天的什么意旨。香椿?香椿煎鸡蛋。好菜,但要实现是在后面。奶奶小心地摘了椿叶,又会盐袋里摸出几颗大粒盐,用蒜臼子小心地砸碎了,再轻轻地撒均了,然后净了手,仔细地揉搓,力道要不大不小,才能揉搓地均匀。香椿咸菜是一家人一年之中难得的美味佳肴,想想就会让人垂涎三尺。香椿很快地就出了水,奶奶把杀出来的水,小心地倒在碗里,留用。

灯光昏黄,但也照亮了炕上的光景。这是一个六口之家,没有爷爷,他是去年走了。差一点死在日军的刺刀下。日军用刺刀逼着爷爷把家里的一头小牛,用锄地的铁锄把小牛杀死了。小牛死的时候,眼睛还瞪着,眼泪汪汪地,不肯闭了眼。父亲对我说,你爷爷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头小牛的眼睛。他愧疚了后半辈子,到死也没有原谅自己。可如果当时不这样,日军就会杀人的。日军军官已经将指挥刀架在了他和大姑的脖子上,如果爷爷不动手锄死小牛,那死的就是他和大姑。父亲说,那头小牛是替我们死的。父亲甚是愧疚,这份愧疚不仅沉重,而且持续了近七十年。父亲和大姑感激那头代死的小牛,他们也感激了近七十年。至今,我去看望大姑,她有时还会提起,边说边流下泪来。我不能语,姑夫也不能语。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大姑那如泣的回诉,悠扬婉转,浓重热烈。气息凝聚成了石块,落下。砸碎了地面,震醉了时光,刺痛了我的心。那段岁月,还是不提得好。

孩子们都把眼睛转向了昏黄的灯光,他(她)们压根就没有睡着。家里早就断了粮,附近的树皮,榆树的,槐树的,柳树的,你能可见的树皮早就进入了人们的肚子。冬天能找到的野菜,菜性苦辛的泥胡,药食两用蒲公英,普通鲜美的荠菜,偶现的马齿苋,多色的毛妮菜,平顺易见的面条菜,都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再也寻找不得。

奶奶穿了衣,下了炕,从水缸里用瓢舀了几瓢冷水,添到了铁锅里。又把火镰打着了,引燃了火绒,点燃了灶间的草。灶火通红,映经了奶奶的脸。她颧骨高耸,两腮塌陷,早已消失了腮头和腮晕。奶奶把水烧开了,用瓢舀了,凉在了青碗里。

“等凉下了,就起来喝一碗。”奶奶说。她的声音很轻,她的话音未落,就被屋外的风吼吹走了。狂风把奶奶的话,撕扯开来,如同碎布,又猛地一扬,奶奶的话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再也寻觅不见。

三叔又哭喊了起来,形同蝇鸣,几乎让人听之不见。他三岁了,还在吃奶的年龄,可是奶奶的奶水早就没了。无粮可食,无米可炊,哪来来的奶水?

“仨儿,把这碗水喝了吧。”奶奶无奈,端了一青碗的凉开水过去,随即掉下泪来。

碗到了三叔的嘴边,他张开了小嘴,努力地想多喝一些,以缓和肚子的饥饿;可没有喝进去多少,他就不能再喝了。饥饿让他浑身有些浮肿,他实在喝不下去了。奶奶又掉下泪来。望着灶边煤烧过之后不煤渣,奶奶便抓了一把,塞在了三叔的嘴里。

“那是煤渣呀!如果有的吃,自己的亲娘怎么会把煤渣塞进自己的孩子嘴里。”父亲说到这些,声音有些哽咽,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很少看到生性坚强的父亲会掉泪。一个是他的生身母亲,一个是他的一个娘的三弟,那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外面的风似乎小了些,父亲裹了一阵雾气,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了。他右手放在了棉袄里,左手撑张了棉袄,有些小心翼翼。进得屋来,父亲从棉袄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了一碗汤。

“快过年了,队里杀了一头羊。我分了一碗,没喝,我端回来了。”父亲说。当时,我的父亲在队里当民兵。一年到头的辛苦,也算是有了回报。这是一种卑微的体面,其它的人家都捞不着。

羊肉汤真的是汤,碗里除了几块看得见的羊血和下货之外,便是加了葱碎的清汤。尽管是这么的不丰富,但羊肉汤的香气却迅速地弥漫开来,一会儿的功夫,整个老屋便被这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给浸透了。墙壁,火炕,灶台,水缸,被褥,一切都给熏染了进去,再也出不来了。父亲的姐弟妹妹们都被这碗羊肉汤给香醒了,眼巴巴地看着奶奶,又转向看着母亲。

“娘,碗羊肉汤给仨儿喝了吧。”父亲是长子,建议道。

“村里的神人说,你兄弟不能沾腥。”奶奶忧心三儿的命,早早地让村里的神人给算过了。

“娘,给仨喝了吧。他喝了这碗羊肉汤,是死是活,看他的命了。”父亲坚持说。

奶奶微佝了身体,用松弛满皱的大手轻拥三叔入怀。三叔低偎在奶奶胸前,细嗅那慈母的微光。奶奶目光沉毅,嘴纹如同枣树皮,沧桑而坚硬。

“那碗羊肉汤,你三叔没几口就喝光了,一滴也没有剩下。”三叔也因这碗羊肉汤得以存活。若干年,父亲对我说。脸上显出了欣慰的神情。我能想象一个长兄的责任,我能理解这碗羊肉汤那天大的价值。直到今天,我的三叔也从来不嫌弃吃得孬好。家里的干粮即使是长了毛,三叔也从来不舍得丢。因为那碗羊肉汤,三叔活了命;因为那碗羊肉汤,父亲感恩上苍的庇佑。

当时的三叔,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有一天的晚饭后,父亲守着一家人,再次把事情的始末述说了一遍。不知为什么,平时健谈的父亲没说几句话,就需要停下来,然后深呼吸几口,再继续说下去,声音也似乎是失了力量,有些发颤。

冬去春来,小河蹬开坚冰,扭动了几下酸了一冬的腰肢,伸手拂去了身上的冰凌,唱着,游身远方。阳光正灿,将小河照得流光溢彩,让人仿佛入了童话世界。

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三叔还是从来不吃羊肉,他对羊有种说不出虔诚的敬畏。我想,他早已把羊看做了神灵,藏在了自己的内心深处。

那年是众所周知的一年。三叔,3岁,属羊;父亲,16岁,属马。世间的事情有时候真的说不清楚,巧合得让人质疑。三叔属羊,因羊而存;三叔一生,从不食羊。我至今不能理解,但又感觉似乎是冥冥之中,上天早就安排妥了。这世间的事,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明得白,知得晓。我来过人世,而且还要在世间再待一段时间,但我的内心永远抵达不了这其中的异奇与诡特。只好怀了十分的虔诚,感恩这世音的所有吧。有你,有他,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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