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关了,又想起小时候过年时的红灯笼来。
印象中,老家的习俗,几十年了都没有变化。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家户户都会在道门口挂上红灯笼。灯笼在风中流转,下面的流苏随风舞动,像是有人躲在灯笼里跳舞,飘逸极了,神迷极人。
红灯笼,是农村过年的必备。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父亲在准备好了过年的年货后,便着手准备扎红灯笼了。所谓年货,就是买不多的猪肉而已。听母亲讲,小家刚成立的第一年,母亲割了一块钱的猪肉。邻居爷爷来我家串门,看见母亲在包水饺,馅子里没有看到一点的荤腥,就问母亲过年怎么不割肉,母亲讪讪地说只割了一斤肉。爷爷说,他家里有一盆子的肉。母亲是知道的,爷爷会瓦工,平时帮衬村里人干活,到了年关,人家答礼送给他很多的好东西,鸡呀,肉呀,面呀啥的。
物质的匮乏,并不影响过节喜庆的氛围。父亲想尽办法来让小家过一个高兴的年。父亲熟练地选取了几棵直径合适的竹子,不老不嫩的,将其切成长度适当的竹条,用刮刀刮滑顺了。竹条在父亲的怀里跳跃,灯架很快就编成了,这是灯笼的头和尾。接着父亲又在灯架中间,扎了数圈竹条,有细细的铁丝穿了,这样灯笼的腰身便有了。父亲把灯笼拿在手里,转了几圈来回地端详,又使劲在地上摁了摁,试了试弹性,笑容便从他的脸上溢出。父亲有粗壮的大手用针缝上了一层棉纱布,我看到针眼密致,十分地均匀,不比母亲缝得差。接着,用剪刀裁剪了彩纸,粘了浆糊,将红色的彩纸糊在骨架上。等彩纸晾干后,父亲又在下面拴好了流苏。
家里的喜庆顿时弥漫开来。土墙红了,土炕红了,土灶红了,一切都红了。灯笼的红,透过眼睛留在了眼底,世界也都变红了。红就是火,火就是红,红火就是希望。
父亲先做了四只红灯笼,有两只是给奶奶的,有两只是给姥姥的,我们家里自挂的要最后来做。
这四只红灯笼做好之后,父亲便又忙活开了。这一次,便是全家总动员了。父亲破竹,扎架,穿铁丝;母亲缝制棉纱布;姐姐们糊上彩纸,晾干。我太小了,不能独挡一面,便充当了递差,来回地传递着他(她)们所所需所用的东西。
“等忙完了,给你做个小的红灯笼。”父亲表扬着我的勤快和听话。
我知道父亲是守信的,但拥有一只属于我的红灯笼,还是急了年幼的心。我整天围在大人们周围,穿插在他(她)们身边,盼望着早日拥有那只属于我的红灯笼。孩子的世界,单纯地如同白纸一般,只有吃喝玩乐,再无其他。
一个个底盘编成了,一个个腰身弓好了,一张张棉纱缝好了,一张张彩纸糊好了,一圈圈流苏拴好了,一个个灯笼做成了。家里的人多了起来,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都是来买灯笼的。过年了,辛苦了一整年,家家都需要要两只火红的灯笼来支撑起门面,燃起生活的火红。农家人,即使是家境再困窘,也是想尽了办法来买两只红灯笼,只为维持农家人最为卑微的体面。要是那家过年没有挂红灯笼,村里人会笑话他家日子过得不好,以后娶媳嫁女都会受了影响。
做得多了,父亲也会用推车推了红灯笼,去集市上叫卖。因为价格实在,因为扎实耐用,因为做工精致,在日复一日的叫卖声中,父亲的声誉渐渐地传到了周围的四庄八疃,家境因此也有了些许的起色。
父亲制作红灯笼一直忙到了年底。父亲去赶了最后的一个农村大集。这次他没有完全卖完,还余了四只。天色已黑,父亲又推车回来,一同推回来的,还有油条和花生,还有一小袋的大白兔糖。母亲笑着迎了出来,接了东西。大白兔糖,我们姐弟四人,每人六颗。我拿出一颗,隔了糖纸,狠狠地大吸了几口,随即便化在了幸福里。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小心地扒开了一块,用牙轻咬了一点,便又把糖重新包好。我看到姐姐们,一点也没有舍得吃,而是都轻轻地放进了里面衣服的口袋里。放好以后,她们又把衣服放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按了几下。这六块糖,我们姐弟要吃一整年,用处大着哩。吃完了糖,还要把好看的糖纸捋平,在炕席下面压平,夹到书里,有机会就会拿到外面向玩伴们炫耀。看着玩伴们羡慕的眼光,我的内心自豪极了。
父亲刚刚把自己的红灯笼挂上,村里一个我叫大伯的便进了家门。大伯紧裹了棉袄,走到父亲面前。父亲忙堆了笑脸,把最后两只红灯笼拿了来,递到大伯的手里。大伯拿了灯笼,却没有挪步。大伯讪讪地,木讷在那里。
“哥哥,你先拿了去挂,其他的事以后再说。”父亲温和地说。母亲听懂了父亲话的意思,也向屋内拿出一股的油条,用草绳系了,放在了大伯的手里。大伯嗫嚅着,嘴角有些抖,但最终也没有说出一口感谢的话来。
“你大伯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了。日子过得很紧巴巴地。过年的时候,如果家里有余下的灯笼,就送给你大伯,不会要他钱的。”母亲说,脸上也是满是笑意。
“你父亲自幼心肠热着呢!自己再难,也都是尽力伸手去帮别人。村里没有一个说不是的。”83岁的母亲再次对我说,脸上依然是笑意盈盈。我想,母亲嫁给父亲,虽说一直没有享受到物质上的丰裕;但在母亲的心里,父亲一直是正直的,伟岸的,让人自豪地。
“你跟着父亲没过几天的好日子,后悔吗?”几十年后,我问母亲。
“不后悔,他人好。”母亲的回答风淡云轻,脸上没有一丝的波澜。但我的心海却起了骇浪惊涛,呼啸着碾过。母亲到底还是没有把父亲放下,又怎能放得下呢?
我的小灯笼是在年三十完成的,具体而微。父亲忙活了半日,方才做好。为了让我多玩几年,父亲还特地在竹条刷上了桐油。父亲说,小的灯笼格外地吃工夫,他的大手拿捏不了小小的部件。母亲在彩纸上写上了几个字:快乐,幸福。字写得有些歪歪扭扭,我想这应该是最后写就的。铅笔的颜色轻淡,几乎看不出来,但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至今犹存。这是一个母亲内心深处对儿女最朴素的祈福了。
拜年的时候,我提了小灯笼,随了大人们出去给长辈们拜年。长辈们拉我入怀,忙不迭地给我的小口袋里装东西。玉米花啦,地瓜糖啦,花生啦,葵花籽啦。过年能拿的东西,就是家庭的全部。他们摸着我冻得通红的小脸,暖着;握住我冻得冰凉的小手,暖着;称赞着我手提的小灯笼,暖着。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小脸和灯笼一样地红。
小小的灯笼,提在我的手里,红在了人们的心里。虽为红色,却能暖人;虽是微光,却也炽烈。暖身,暖心,暖魂灵。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意思是:如果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晚上,云彩把月亮遮住;那么第二年元宵节前后,雪花可能会飘落在悬挂的彩灯上,形成一种美丽的自然景观。
可能是八月十五云遮了月吧,到了正月十五,上天或许是不愿拂了人愿,又飘起了鹅毛,洋洋洒洒个不停。农谚说,“雪打灯,好年景。”清代诗人查慎行的诗渐渐地清晰起来。“十日春风释砚冰,客边诗句拟催徵。爱题僧舍纱笼壁,恨事江城雪打灯……”
按照习俗,元宵节这一天,人们要点灯祈福,祈求来年的丰收和遂安。在现代社会,“雪打灯”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景观,更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元宵节前后,各地都会举办各种庆祝活动,比如吃元宵,舞狮子,猜灯谜,花灯游行,央视元宵晚会。地方上用心了心力,去吸引市民和游客前来观赏;但总觉得劲不够,力不足,味不浓。以前和现今的元宵节相同,却又不同。正如泾与渭,径和庭,黄酒之于原浆,白开之于酽茶。
我提了小灯笼出去。雪花飘逸轻盈,似鹅毛一般缓缓而落。我惊奇地抬了头,任雪花落到我的身上,脸上,眼泪里。雪花融化,我的眼睛湿了。有雪,也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