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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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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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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月亮

晚上十点,我和妻子忙完了手头的活,从单位往回走,月色微明。南面一路之隔的野园,早已雾气一片,起起伏伏地。园中的树色一律阴阴地,透出寒气。那些灌木更是模糊,像是浮在大海上的小岛,沉沉地,或团,或片。搭在狗屋上红色被子格外地醒目,给人一点温暖。那两只可爱的小狗也不再追跑路过的人和车,也不再叫了,我想他们俩一定是相互依偎着进入了梦乡。我甚至有些好奇,它们俩在做什么样的梦呢?是梦到过年的美食了吗,抑或是新年有了新的梦想?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除了我俩。地上像是铺了一薄层的白霜,柏油马路的颜色丰富了起来,灰中带白,白色要较往日更加。毕竟是腊月的时节。空气清冽,日常的喧嚣和纷扰躲得远远地不见了踪影,滨海小镇的夜晚静谧异常,让人沉迷。

天空中突然“嘎嘎”地叫了两声,那是一种云霄之上的高亢雄浑。“是大雁。”我们惊喜地抬起头,努力去寻找那叫声的来源;可是倾尽了目力,也没有找到大雁的影子。

“飞行中,大雁会发出绵长而连续的嘹亮歌唱,干净而充满力量,且有节奏,这次为什么却只有两声?”妻子不解,疑惑地问。

“是呀,它们借此可以呼唤亲朋,互相照顾,激励友伴。”我附和着。

“雁鸣不连续,可能这是一只落单的大雁。”妻子推断说,又看向了我。我从她的眼光中看到了悲悯,仿佛那只落单的大雁落到了地面上,就站在她的面前。

天色蔚蓝,深邃,透彻。瘦月如钩,冷冷地高悬西南的夜空。月相倾斜,上炫的月。白云被裁成了一条长长的蓝色丝巾,慵懒地围在了月亮的周围。月色昏黄,如同剥开了的蛋黄。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你看到吴质和玉兔了吗?”没有找到大雁,失落的妻子便打趣道。

“这残月,什么时候能够复圆?”我复抬头望月,目光与月光相对,思绪便从眼里向月延伸,逐渐地走远了。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晚饭父亲吃得很少,吃完饭又慢慢地躺回到了床上。半年前临近年关,父亲患了感冒。一向要强的父亲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认为还是一次普通的感冒,还是坚持去赶集卖苹果。可是这次感冒与不同以前,父亲浑身发冷,他牙关甚至都咬不住了,牙齿抖动响个不停,回家后就高烧不退。母亲扶了父亲躺在火炕上,他脸色看上去很是虚弱。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又是到了年关,母亲的脸明显地有了忧色。

“喝了吧。”母亲去村里的卫生室拾了药来,扶起父亲给他喂下。

多少年以后,我猜测父亲初次患的是甲型流感,第二次也是;但久拖不愈,终成伤寒。

“把这些水都喝了吧,睡一觉就好了。”母亲一边安慰父亲,一边把手巾用热水烫了,给父亲敷在了额头上。

父亲把眼睛闭了,脸色由刚才的腊黄变得有些红了。母亲用簸箕去屋外收了一些草来,放在灶间,点了。一会儿老屋便就嗅到了草香,那是一种熟悉的味道。现在我们眼馋东北人的猫冬生活,眼馋东北人辛苦半年,就可以猫半年的冬。在这期间,可以有杀猪菜吃,可以有小酒喝,可以有火墙烤。一家老小都猫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叫一个舒坦。我家也有火炕,灶台与火炕之间也有一面墙。不过,我家的那面墙是普通的一面土墙,它不是东北的火墙,不能热屋。炕渐渐地热了起来,父亲的脸更加地红了。

一连几天的高烧之后,父亲的高烧似乎是要退下去了;但是他的脸色依然地腊黄,母亲才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立了起来,他似乎感到有种隐隐的不安。父亲的脸色渐渐地趋向了平常,那是一种黄中灰黑的颜色,并不红润。一家老小的操劳让他的身体并不康健,却又不得不康健。那时候的父亲,病不起。

父亲依然坚持去赶集卖苹果。腊月的集市上,大家都紧裹了棉衣,戴了三扇的帽子,用围巾紧紧地缠在脖颈。尽管如此,冰冷的空气还是不时地蹿了进来,让人不得不抄了手,跺了脚,流下了清冷的鼻涕。

新年刚过,父亲便再次病倒了。症状和年前一样,父亲依然冷得发抖,依然高烧不退,依然脸色通红;母亲依然扶他躺下,依然喂他吃药,依然去烧草热炕。

这次又与年前不同,父亲的高烧一直不退,一连持续了十余天。母亲急哭了。我们姐弟四个看着炕上的父亲,围了急哭的母亲,更是群龙无首手足无措。

“我去请医生来家里看看吧。”终究是大姐还有些主意,她和心已乱了的母亲商量说。母亲点了点头,同意了。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背了一个好看的白色的药箱,上面画了一个鲜红的“十字”。我盯了去看,恍惚之间,我感觉父亲的脸色和那个“十字”一样地鲜红。我的内心也狠狠地颤了一下,相类了母亲年前的预感。多少年以后,我依然隐约记得那种预感,让人凄惶,让人无助。那是一种不详的感觉,它时时地挤进我的生活,跑进我的梦里,让人惶恐不安。

村里的赤脚医生建议父亲是乡里的医院看看,那里的仪器精密,比他手中仅有的听诊器要高级得多,也准确得多。母亲听了医生的建议,用板车拉了父亲去看。

赤脚医生的预诊是准确的,建议也是及时的。父亲最终被确认是伤寒。那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听村里的老人说,伤寒传染性极强,它可以通过食物、水源传播,也可以通过苍蝇、粪口传播。患伤寒的人,可以把床染黄了,可以把墙壁染黄了,也能把屋棚瞅黄了。这是一种有着惊人传染力的疾病。

“我自己到小屋里去住吧。”回家后的父亲和母亲说。母亲无奈,尽管不舍,也是无奈地同意了。

从此,父亲便独自住在了小屋里。小屋狭小,仅容一床。父亲严令禁止我们踏入小屋,边门口也不能待。父亲所用的东西都是独立的,就这样在一个庭院里的父子便分隔开来。有一次,我想进入父亲的房间看看他,可见到门外,就遭到了父亲的严厉呵斥。我想不明白,平时对我们亲近和温的父亲,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的冷对,我讪讪地走了开去。等大了一些,方才真正明白伤寒这种疾病的厉害,才明白父亲的严厉喝斥里充满了厚厚的护爱。

那年的中秋之夜,母亲小心翼翼地扶了父亲走出了小屋,我赶忙去拿了两个麻袋放在庭院中的地上,又在上面铺展了一领草席。我想去扶了父亲,父亲向我摆了摆手,拒绝了。我们眼看着母亲把父亲轻轻地放了下去,又去拿了他的枕头放在了枕间。

这是一家人时隔六个月的团团。父亲仰视着我们姐弟,眼里充满了柔和;我们俯瞰着父亲,眼中写满了陌生。六个月了,除了偶尔在门口偷看一眼父亲,我们都没有这么正式地面对过。父亲更加地削瘦,颧骨突了出来,脸颊也凹陷了下去。父亲形相变了,改变之大让我们疑惑不已。这六个月,父亲几乎是独自战斗的。如果谈支援,那就是母亲偶尔地踏入,给他收拾小屋,给他送饭,给他处理掉多余的东西。除此,就是父亲一个人。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与坚持,又是一种怎样的坚忍与争抗。

父亲认定了我们,又把目光转上了月亮。皓月当空,月相满圆,月辉清冷。父亲贪婪地大口地吸食着月的清辉,似乎是在补偿着什么,脸色却明显地亮润了起来。

月相渐渐地变得昏黄,有不速之客慢慢地映入了眼睑,那是一朵团团的云彩,白中带着蔚蓝,缓缓地温柔地遮住了月亮。中秋月夜,没有了月亮,我们顿感兴致全无。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父亲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刚脱了嘴边,就又落到了地上;但我们听起来,却是震耳欲聋一般,我们已经有好久没有听到父亲说话了。

那年的中秋之月,与以前,和以后相比,是那么的不同。以至多少年以后,还镌刻在我的脑海深处,清晰,明亮。

也是在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那晚贪婪吸食的,不仅是月的清光,还有温暖、自由和希望。

那年的月亮,是唯一的月亮,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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