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酒,是从二姑父那年年初二来到开始的。年关刚过,一夜的大雪,把整个北国都覆盖了起来。地上,树上,屋上;田野里,沟渠里,池塘里;麦苗上,草垛上,场院里。大地突然变成了一片纯粹。
二姑和姑父就是在这样的大雪天来到了奶奶家。招待用的酒菜早已准备了。有鸡,有鱼,有野兔,有豆腐,也有酒。酒是坊子白干,四棱的瓶子,上面贴着一个黄色的标签,画着高粱穗的图案。
这酒有来头。潍县令郑板桥在其《自遣》诗写道: “看月不妨人尽去,对花只恨酒来迟。笑他缣素书求辈,又要先生烂醉时。”表达了对坊子白干的喜欢,也从侧面展现了坊子白酒的魅力和当时社会的文化氛围。
“坊子白酒以红薯干为原料,以麸皮、稻壳为辅料,以麸曲、酵母为糖化发酵剂,经液态发酵制成。用的是传统的酿造工艺,传承了千年。”父亲喜酒爱酒,趁着二姑和姑父还没有来到,忍不住谈起了它的酒经。
“别听你父亲瞎说,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记住了。”母亲边在灶间忙活边嘱咐我说。
“对,要等到你长大成了男子汉了,就可以喝了。”父亲说。我突然有种成为男子汉的冲动,感觉自己长得太慢了。
菜端上了炕上的小饭桌,酒也打开了。奶奶的老屋里弥漫出一种复杂的味道,肉香,菜香,鱼香,还有酒香萦绕其中,似乎是当了联络员,把种种味道复杂在了一起。不知道是父亲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我的味蕾被激活了。在众多的味道之中,我尤其觉得酒的味道最特别。辛辣中不乏香甜,浓烈中不缺纯粹。
二姑和姑父走后,我拿酒瓶来看,它的下面还剩下了一个底的白酒。二叔见状,便趁人不注意,就把酒倒了一盅给我。父亲和三叔见了,也不阻拦,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小心地端起酒盅,轻轻地抿了一口,顿时被它的浓烈呛得咳嗽起来,眼泪也出来了。父亲和叔叔们见状,便笑了起来。
姑夫走的时候,村庄都笼罩在升腾的炊烟里。炊烟袅袅,像是天地之间撕掉不断的情思,把世间的各异连通起来,钩连起内心沉淀的恬静和美好。
父亲喜欢酒,我也喜欢酒的香味。冥冥之中,人世间有好多的东西似乎都是暗合的。说不清,道不明,但模糊之中杂加了清晰,清晰之中也掺加了模糊。有时候,我真的在想,在人的认知以外,还有一种奇妙的不可言说的神奇存在。
四十年前,老屋实在是太老了。父母便合计着要翻盖老屋。师傅是村里自己组织的建筑队,连个名字也没有;但是它活跃在村子的周围,盖的房子也很实靠。记忆中天气很冷,父亲在炉子上炒了两个菜,一个是西红柿炒青椒,一个是白菜粉条豆腐,招待建筑队领队的,他和父亲是一辈的,我管他叫爷爷。
外面寒冷呼啸,老屋里温暖如春。母亲把菜盛了,放在了小饭桌上。父亲开了一瓶酒,也是坊子白酒,酒香顿时飘潢了老屋。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酒倒了一个铅制的温杯里。又把盛着酒的温杯放在了盆子里,从暖瓶里倒了一些热水。父亲和爷爷是对端的酒,用的是那种很小的盅子。盅子太小了,他们俩小心翼翼地端起了酒杯,送到了嘴边,“嗞”的一声,酒盅便见了底。我看见父亲和爷爷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意。
“拿筷子,快拿筷子。”父亲催促着爷爷吃菜。爷爷拿起了筷子,从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蛋,送到我的嘴里。我被母亲揽在怀里,咀嚼着喷香的鸡蛋,闻着酒香,感到外面的风似乎是突然变小了。
真正的喝酒是在我工作之后。白开水一般平淡的日子里,我时常想着能有一次酒喝。喝酒的机会不多,但也是有的。单位里每每有结婚的同事们,我们便上了份子去喝酒。酒宴设在了单位同事的家里,菜是单位食堂承包的,做好之后,用食盒盛了送到家中,筷子用的是同事家里的。新郎和新娘来敬酒了,我们便齐站了起来,端起了酒杯。酒杯也是同事家里的,有小孩子吃饭用过的小碗,有喝茶用的茶杯。实在不够了,就用家里的大碗。盛酒的容器差异太大了,倒酒就成了一个个技术活。有经验的同事,便把大大小小的容器放在了一起,把酒瓶倾斜到一个角度上,便在心里默默地记起了秒数。等秒数一到,便立马移到下一个容器里。唉,你还别说,这样倒出来的酒大致一样的多。来客们便各自端了自己面前的酒,开始了喜宴。喜宴上的酒,每桌两瓶,如果不够可以再去拿的。喜事嘛,菜一般,酒不能少了。所以,每逢喜宴,我们这些年轻的便可以一饱口腹了。尽了兴,就可以满足一段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便不再想象要有酒喝了。
平庸的日子像白开水一般静静流逝。为了调剂这样的生活,我们便每每约了三五好友去下馆子。因为囊中羞涩,我们去的不是大酒店,而是现在所说的苍蝇馆子。家常的小菜,醇厚的酒香。几杯过后,个个脸红心跳,血脉贲张。酒友们侃天说地,仿佛我们喝的酒,此时都变成了令人兴奋和敏捷的鸡血。那晚,我起夜,小小的房间里只余了酒香,整个世界无比地纯粹与静谧。只有屋檐下滴下的水滴声,和偶尔有人经过的脚步声。
老家每每有兄弟们娶媳妇,或者有妹妹们出嫁,都会打电话或者直接来人告诉我们时间和差事。因为自己是公家人,所以常常被安排在比较重要的位置上。记忆之中,要么是陪客,那是兄弟们娶媳妇;要么是送客,那是妹妹们要出嫁。无论是哪种情况,劝酒是勉不了的。主客商量了人选,连派了几番人马来劝酒。陪客也是劝酒不断。如果是陪客,长辈们告诉我们:“我可劲去陪,不要陪不足。”如果是送客,长辈们也会告诉说:“不要放开喝,要紧着点。”
劝酒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把客人陪好,陪足,不能有没有陪足的反馈。无论是客人,还是主人,酒喝到一定的程度,便慢慢地上了头,便是微醺。这是一种诗意的美妙的感觉。脚像踩在了棉花了,头有点重,脸有点红,心有点热,话有点多。此时此刻,人但没有沉醉,也是喝酒人状态最佳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刚才的陌生感没有了,刚才的客气话也不再说了,仿佛成了老相识。此时的你,可能会把手搭在初次见面的桌友的肩上,约定着下次喝酒的时间。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了起来,人间只剩下了快乐和亲情,其它的不快与烦恼都没了踪影。那时酒桌的规矩,是要把客人陪足。所谓陪足,就是要劝客人吃得酩酊大醉忘记了归路。否则,就是陪不足,显得人情不厚,从而失了礼。我有几次就被长辈们诫勉谈过话。有时是陪人家没有陪足,有时是让人家灌得烂醉如泥,有时是喝多了忘记了去道厨务的忙活,有时是走时忘记了和对方长辈辞别。被批评的多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长辈诫勉,态度比较端正,不可嬉皮笑脸地,但说过便就忘记了。长辈们也不会把晚辈在酒场上的失礼当做一回事,过了就是过了,从此再也不会提起。“酒喝多了也没啥,谁还一辈子没有醉过几次。”“男人不醉,怎么能算是男人?”……凡此种种,未必不是对晚辈的包容和溺爱。孩子嘛,什么时候在长辈的眼中,都只是个孩子,永远地长不大。
再普通不过的白酒,便被人们视为情感的寄托、生活的热爱和情谊浓厚的粘合剂,成为了无所不能普适一切的万能之物。
“酒是好东西。”在你脸红耳热之际,喝酒的人最常说的便是这一句。
忘记了在那篇文章里读过这样一段话,说的是前辈作家陆文夫的酒事。陆先生不接受别人的劝酒,他喜欢独自静坐一隅,自斟自酌,形似坐禅。他的酒,与傲慢无关,与偏见无关,与友情无关;他的酒,与情绪有关,与孤独有关,与浸透有关。
已过天命之年的我,也会学着陆先生风雅的酒事样子,在家里偶尔喝一点白酒。家庭之外的场合,我选择了逃离,是不会参加的。与先前不同的是,喝酒的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陪酒的,我也不会陪人家。妻子见我倒了酒,便下厨简单地弄两个小菜,便上了桌。我自己倒上一点白酒,自己轻轻地抿一口。酒顺着口腔,滑过食道,进了胃里。一条火舌也随之燃过。等我咂品过了酒味,才慢慢地拿起筷子去夹菜。一个人的酒是不急的,时间不定长短。酒类也是不论,多少更是随意,便觉得清空了自己,成为了一个自在的人。天命之年,已不是胸怀壮志怒发冲冠的年龄,有自在的酒可以喝,便觉逍遥;有儿孙可以饶膝,便觉是一个自由的幸福的人。
这酒呀,其实就是生活。你品的是酒,咂摸地却是生活。生活如酒,都盛在了时光的岁月里。或喜乐,或愁忧;有时清晰,有时迷茫;但随日月的浸染,最终是越来越醇厚,也越来越绵柔。
慢端浅杯,轻抿一口。经口,饶舌,过嗓,达胃,入魂。窗外,月色酡红,醉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