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爷去世前,急着给二叔订了门婚事。据姑姑们捎听的结果,我这个没过门的婶婶可能心脏不好。二叔忧了心,想退了这门亲事。
“想退婚,那先给我送了殡。”三爷爷起了重话。二叔虽然不愿意,但也碍于父亲的威严,婚最终没有退成。就这样,在担忧与凄惶中,二叔把二婶娶过了家门。二婶身体弱,干不了重活,只能是围着家里转。二叔从三爷那里习得了石匠这门手艺,加上能吃苦耐劳,小日子倒也红火起来。二年后,二叔家就买了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像是15吋的,虽然不大,但也是周围第一台。从此,二叔的家里每到夜里便挤满了看电视的人,我就是其中之一。
庄户人家没有别的,只有淳朴和友善。二叔用锅烧了水,二婶用碗盛了,递到看电视的人的手里。大家道了忙活,各自接了喝。
二婶挣扎了生了我的堂弟,不,是拼了命。早年,就有医生告诉二婶,提醒她身体太弱不能要孩子。要是怀了孩子,可能要搭上大小两条命。二婶理解二叔的想法,拼了命想留下自己和丈夫的骨血。开遂人愿,十个月的坚强,十个月的挣扎,孩子顺利地给生了下来。夫妻俩商量了,给他取名为小海,希望他有海般的胸怀和生命力量。代价是,二婶的身体更加地羸弱,走几路就要停下来歇歇。二叔着了急,带了她四处求医,却一直没有效果。俗话说:病急乱投医。二叔无奈,只要去村里求了神婆,神婆给他立了神位,焚香。二叔的头叩得很响,震惊了我的心。看着二叔的无比虔诚,我好些难受。
“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多少年以后,母亲又再次提起他们的恩情,嗟叹不已。
“好好地待小海,不要苦了他。”临走的时候,二婶对二叔说。几年的痛苦治疗后,二叔还是没有留住二婶。二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使劲地点头。在他的无声的泪水中,二婶微笑着去了天堂。
“不出声的哭,最痛。”母亲不时地提起二叔的哭。我们听了都黯然不语。
送走了二婶,看着年幼的堂弟,二叔终日以泪洗面。他还是忘记不了刚去的妻子。家族里的长辈们,轮流着去劝二叔;但是看到二叔的泪水,往往劝不下去,便也陪着流泪。
日子再苦,也要过下去。时间就一天天地过去,我的堂弟也一天天地长大。时间是最好的治愈,二叔还是坚强了起来。家族里的力量被动员了起来,大家心照不宣,明里暗里帮衬着二叔,照看着堂弟。堂弟会笑了,堂弟会走路了,堂弟会喊爸爸了。二叔的脸上渐渐地有了笑容,但旋即回过头去,偷偷地拭了泪水。二叔心里的苦,他说不出。
二叔将妻子临终的嘱咐时刻烙在了心底,他一个人带了堂弟过活。没有娘的孩子可怜,二叔便尽量地去疼堂弟。堂弟要什么,二叔总是尽了心力去满足,唯恐苦了他。我们都能理解二叔的心,也知道如果这样长期下去,可能对堂弟的成长不利。可这些担心,二叔何尝不知道。
“嗯嗯,我知道了。”家族里的长辈们不好明说,拐了弯,转了角,去提醒二叔。二叔自幼明理,他何尝不明白?只是如果不惯了堂弟,怎么对得起天堂的二婶?二婶的临终遗言,二叔是流着泪答应过的,怎么能不守呢?
农忙的时候,二叔一个人忙农活。种割麦子,种收玉米,翻地,施肥,打药,所有的农活,无论是春种还是秋收,都是一个人在干。
农活忙完了,二叔便去集市上卖布。贩布的本钱是亲戚们给凑的。约定是二叔挣了钱,还本;不挣钱,大家就算是捐了。可是二叔要强,他在一个小本上详细地记录了所借款项。立了志向,一定要还清所借。二叔坐了客车,从潍坊的面市批发了布匹,然后用推车推了去赶集。我享受二叔撕布的那种“丝丝”的声音,甚至动了念头,让二叔领了我去卖布。“不行,你要读书。”二叔显得很决绝。多少年明白,我才知道二叔为什么这样说。他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我吃苦,他要我有更好的生活。
无论冬夏,无论晨昏,无论风雨,只要是集,能走到的集他都去赶。走的时候,二叔自己带了干粮和咸菜,回来的时候不管挣不挣钱,二叔总是给堂弟买一些好吃的。包子,油条,火烧,油饼……凡是集上有的,二叔就尽量地给堂弟带了家来。二叔自己烧火做饭,看着堂弟吃得正香,脸上就有了抑制不住的笑,把皱纹都挣开了。我的二叔,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年轻的。
没娘的孩子命苦,惹人爱怜;可是对他的教育也难免失了尺度。堂弟越长越大,二叔也是一味地疼爱。二叔的约束越来越少,堂弟有些旁逸斜出了。他在学校和老师顶嘴,跟同学们打架,还偷偷地文了身。二叔的麻烦事来了,一会儿是万倍的小了心,轻声和老师陪着不是;一会儿是低了头,买了东西去同学家里陪情道歉。堂弟初中还没有上完,就退学了,浪迹在社会。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玩世不恭。村里的老人说,这个孩子怕是惯坏了,不好改了。二叔听了,偷偷地落泪。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二叔便一个人偷偷地去二婶的坟上哭。哭完,把泪擦了,把心平了,然后再一个人孤独的回家。二叔心里苦着呢,可他已经没有了父母,连个哭诉的人也没有了。
堂弟渐渐地长大了。“家里没有个女人,不像个家。孩子也要有个娘。”在好心人的撮合下,现在的二婶进了家门。新二婶能吃苦耐劳,齐了心,要和二叔一块把这个家再撑起来。平时一个人的家里有了烟火气,全村的人都替他高兴。二叔的干劲更足了,除了农活和赶集之外,还抽空去给人家盖屋修墙盘灶台打地基。二叔一边干,一边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像一个上了火条的机器,一刻儿也不停息。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不过,再怎么笑,二叔的皱纹还是挣不开了,它太深了。
日子长了,矛盾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因为堂弟的好逸恶劳,家里的收入都被他拿走挥霍了。二婶生了大气,感受不到生活的希望,加之多年的劳累,身体也大不如前。二叔心疼二婶,不让她再跟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受累。二叔的手头又有了钱,他偷偷地给二婶去买了保险,一共花了五万多。他没有事先告诉二婶,等把保险递到二婶手里,二婶还恍然大悟。二叔的心里一直装着二婶呢。
堂弟结婚,二叔去牵二婶的手,二婶赌气快步向前,娘俩的梁子还没有了呢。二叔缩了手,一个人讪讪地跟在后面,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在众人诧异的的目光中,二叔感受到了难堪。有围观的人在低声嘀咕:“组合的家庭就是不行。”二叔听了,低头不语。喜庆的日子,他也不便说些什么。明白人一眼就知道,这只是娘俩平时矛盾的体现罢了。也有人说:“隔了一层皮的亲,哪能靠得住?”
此时,我的二叔,他在心里盼望的,肯定是家庭和睦母慈子孝;我的二叔,他心里肯定是在和死去的二婶诉喜:今儿是小海结婚的大喜日子,你在天堂也要高兴,好好地看护好我们的孩子;你走得早,我终于把孩子拉扯大了。今儿,他结婚了,你也放了心吧……围观的人说,二叔的眼里有东西在闪动。那不是阳光。
那次不悦后,孤独再次缠绕了二叔。他变得更加地话少,有空就拼命地干活,他把自己麻醉在了劳苦之中。
局面很快有了改变。在亲人的劝解下,二婶和堂弟终于和解了。俩人也是一时的赌气,现在已经彼此理解了对方。最令家里人高兴的是,堂弟自从结婚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戒了烟酒,也不再大手大脚地花钱,他把挣的钱都拿了回来,交给二婶保管。
“我只是给你们存着,不会花你们一分钱。将来,我和你爸爸的钱也是留给你们的。”二婶笑着说。一家人都笑了,笑声满院。
一年多以后,堂弟媳生了一个胖胖的小子,二婶主动承担了照看她们母子的任务。做饭,洗衣,看孙子,侍候月子,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月子下来,全家人不仅没有掉称,反而都增了体重。其乐融融又重新出现在了二叔家里。
“二叔,苦吗?”酒桌上,我问二叔。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二叔说完,眼角晶莹。端着酒杯的手有些抖,酒溢出来了。他的苦,只有一个人知道。
二叔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他说:“我很高兴他们娘俩能够和解。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孙子,家庭和睦,母慈子孝。我已经很知足了。”说完便笑了。我从二叔的笑容里读出了很多的东西。
“都说有一种能够飞翔的无脚鸟,因为没有脚,不能停歇;没有终点,只能不停地在空中飞翔。累了的时候,就停在空中,在风中休息,但无脚鸟从不忧伤哭泣,而是轻盈歌唱……”
我记得,这是湘籍作家彭学明在散文《娘》中的一段话。
拿来放在二叔身上,也恰切。我的二叔,就是一只仍在飞翔的无脚鸟。他永远都是苦中有涩,涩中有酸,酸中有甜,甜中有乐,乐中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