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上除了一个西关小学和一个圣城初中之外,其他的都是店铺。这是一个浓缩的社会。
以前的路面是用水泥硬化的,薄薄的一层,车来人往的,没有多久便绽放开来,出现了一个个的圆圈,仿佛是路的眼睛。绿化的树有两种:一种是法桐,位于老街的北半部分;一种是刺槐,在南边。它们都长得茂盛。夏天还好,浓荫遮蔽了老街的路面,洒下一路的阴凉。可到了冬天,那就是另一片天地了。枯叶随风乱重舞动,搅得尘土漫天,让人透不过气来。过往的人们把嘴巴用围巾围了,回家还是一嘴的土。人们彼此嘲弄着说,只要是从老街经过,就是接了地气。哪可不?
有一处“杨记火烧”的门面藏在了大树的后面,隐在了林立的店铺里面,不着了痕迹。不熟悉它的人来回好几趟,也可能发现不了,它太普通,太不显眼了。
店面不大,约有十几个平方,临近老街。门是铁的防盗门,早已锈迹斑斑,下面的铁皮也开了嘴,撬了起来。里面有一炉一桌一萝,还有夫妻两个人,再无其它。炉子在中间位置,紧靠了南墙,不大。墙壁已经昏黄,像老年人的浑浊的眼睛。
女人戴了围裙,正在案板上揉面,摁得案板晃动不已,似乎是大了力道,案板发出了吱吱的声响,积极地配合了女人的前推后仰。女人和案板一个气喘吁吁,一个吱吱作响,竟无一点违和之感。这是一种只属于案板和揉面人的合唱,别处是听不到的。女人揉好了面,用手捽了大小均一的剂子,又麻利地用面杖擀了,最后撒上了一层芝麻,放在了面板上。
一个男人,也戴了围裙,灰的,短一些。他个子不高,脸色黝黑,短小胡须,正在炉台边忙活。烤炉好像是镔铁的,白中透了黄,显出了沧桑。这是一件老物件,因为是烧炭火的,所以用的久。只见他低了头,一会儿把擀成菱形的火烧用铲子铲了放进了面炉里,一会儿又把已经烙好的火烧铲了出来,把它倒进小凳子上的菠萝里,只听得“膨膨”的声音不断。一个个外酥内软的火烧,便出生了。一个个黄黄的,香香的,诱惑了人们。男人旋即又盖上了上面雪白的棉被,棉被很薄。这样既可以了保了温,又不至于太热塌了下去。无论是烙制,还是保暖,都是拿捏好了方寸,不差分毫。
他家的火烧是素的,在当时经济还不发达的年代,已是奢侈的存在。一块钱一个火烧,20年也没有调了价格,沉稳如慢慢降临的夜幕,亦如敦厚的夫妻俩。
老街原为西关的集街,逢五逢十开集,中间隔了五天。早晨七八点钟,人们便蜂拥而来,一直到傍晚才散。那时候的老街大集,要赶到一个整天。赶集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把老街挤得水泄不通。东到洛城道口,西到马店,南到纪台,北到田柳,周围方圆几十里的人物和货物,都涌到这里买卖。
杨记火烧店门口,一直有只土狗在,或坐,或趴,或躺,或倒,四时随了它的性。男主人介绍说,这是一只流浪的狗。当初被人遗弃了,小狗便认定了他家,终日瑟瑟地缩在店铺门口。夫妻俩见它可怜,便掰了一块素火烧给它。土狗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了,便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吃完了,然后用长长的舌头围了嘴巴舔,像是在咂摸火烧的味道。时间长了,也没有人来找,于是夫妻俩便认领了它。从此,店铺有了守望者。土狗很温顺,既不咬人,也不会突然狂吠惊扰了路人。
夏天,土狗热得伸出了自己的舌头,不停地抖着,身体也随之晃动。一个小孩子跟在了老人后面,颤颤巍巍地走着,来到了火烧店门口。老人进了店铺里,去买火烧去了。那个小孩子身体晃了几下,终于站定了,站定在了土狗的身边。土狗警了惕,马上爬起来,也立定了,用眼睛瞅着小孩,目光柔和。小孩子咧嘴笑了,伸出了小手去摸土狗的头。土狗不仅没有躲,反而把自己的头凑了上去,任凭他抚摸。老人买了火烧出来,吓了一跳。火烧店的男主跟了出来解释说,小狗很温顺,不吓人的。老人才长吁一口气。那个小孩子和土狗玩不够,赖在那里半个下午。直到傍晚,才让老人给拽走了,边走还回头。老人笑骂道:“你个兔崽子,和土狗玩了一会儿,和它就比和爷爷亲了。”买火烧的人们都笑了。
无论是夏秋,还是冬春,老街因为集市而热闹,集市因有老街而有了依靠。二者相合,成就了老街几十年的繁华。
杨记火烧铺,每到老街的赶集的日子,生意便异常地红火。那时候人们赶集,因为要赶一天,中午需要在集市上买点吃的果腹。老街集市上卖吃食的很多,火烧,包子,油条,面条,油饼,也有炸好的麻花梭子,也有葵花子和花生啥的。林林总总,一家挨着一家,一摊连了一摊,占了许多的街面。人们买好了吃的,就一边走,一边吃,一边逛,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如此循环往复,那叫一个满足。
夫妻俩忙得不能抬头来。男的把纸壳做的钱箱放在了门口,人们拿了火烧,自己去找钱放下,零钱自己找了。如果有恰巧身上忘记带钱的,也便赊了账,也不用笔记,只要和夫妻俩口头说一声就行了。时间长了,也有人忘记了,夫妻俩也不计较。也有要饭的上来,嘴里说着吉利的话,站在门口边上不肯进来。夫妻俩明白,这是他们的规矩。于是便会拿了火烧送了出去,还不忘记给要饭的倒上一碗热水。到了冬季人少的时候,夫妻俩就让要饭的进来,让他(她)们坐了,倒了热水,让他(她)的吃饱了再走。临走还要给他(她)再捎上一个热乎的火烧。
“小本买卖,还要房租,你这样挣钱吗?”有邻居问。
“谁也有个难的时候,挣钱不挣钱的不打紧。”夫妻俩憨憨地说,脸上温和内敛,和了一些的拘谨。
人们都说,这夫妻俩心地好,一定会发财的。夫妻俩没有发财,20年后,当人们再去的时候,发现杨记火烧店已经关门了,一把小锁挂在了门上。这把锁,夫妻俩用了20年,两人压根就没有担心过丢东西。
夫妻俩回了农村老家。临走的时候,和邻居告别。邻居们挽留说,你们回老家了,那城里的小楼不就没有人住了。夫妻俩憨憨一笑说:“小城里的房子只是住所,只有老家才是根。老家的坟里埋着先人,地上跑着童年。”邻居们听了黯然不语,似乎也被夫妻俩说得动了心事。
城市变了吗?没变,只是换了模样,变得路更宽更平,树更高更美,楼更高更靓,车更多更好;但让人隐隐地察觉到,小城的一切似乎是都在变。
是人变了吗?在变。心里装着乡村,脚步却在城市,难免会身心两疲。随着农村的破败、荒芜一天天地加剧,终有一天它会落幕,成为从农村走出去的人们的永远的念想。那么,小城呢?小城的人们会赓续不断,发展也会日新月异;但是,小城会真的一如既往吗?每个人心中的小城本来就都不一样,小城是分代的。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小城,或繁华,或凡常,各各不一。
农村在变,小城也在变,但杨记夫妻没有变。夫妻俩回到了农村,重新成为农村的朝圣者,两个人流转了土地,又开始了曾经的耕耘。夫妻俩说:“我们这一辈子没有和粮食分开过。”1932年,沈从文在自传里写道:“美丽总是愁人的。”当时不解,现在豁然。我想,故乡镌刻留下的烙印照亮了他们后半生的旅程。他(她)们最终还是走进了自己的故乡里,那里有他(她)的骨肉、柔情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