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末,村里响应上级号召组建烧窑队。父亲就积极报了名,并荣光地成为其中的一员。
那个年代,建窑烧砖是村里最大的事。这是村办的第一家企业,村里乡里都很重视,为了落实准备情况,乡长特地骑了他的“永久”自行车,从乡政府来了村里两趟,千嘱咐万叮咛,要求一定要把这件大事办好。
村支书在村委的大喇叭里宣讲说:“响应上级指示,咱们村组建烧窑队,村民们表示积极,报名踊跃。今次录选的都是本村的青壮年。我们一定要牢记党的富民政策,严明纪律,争取早日完成准备工作,早早地出砖,出好砖,为祖国建设增砖添瓦。”喇叭里一阵地嗡响,震人耳鼓。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波,下意识地用手把耳朵捂了。
书记的讲话和嗡嗡作响的喇叭,都具有鲜明的时代性。那只话筒我是刚过的,插在了一个底座上,弯了腰,向着讲话的人。话筒最顶端大约呈圆形,上面全是窟窿,像是把马蜂窝摘了,套在了那根管子外面。话筒外面包了一层红绸子,累月经年地,鲜红都变成了淡白,像是人上了年纪。
“为了加强领导,确保工作的顺利开展,我们村还专门组建了筹备会,我和村主任担任正副组长,村委成员担任筹备会成员。成员……成员……”那只大喇叭又是一阵刺耳的轰鸣。“嗡嗡……嗡嗡嗡”地响个不停。村子里能够发声的东西不多,除了狗吠鸡鸣鸭叫羊咩牛哞马嘶之外,就没有能主动发声的东西了。那个时代,那套声音设备是村里唯一能自动发声的物件。终于,“嘶”的一声,好像是撕了一块旧布,停了。村子里安静了下来,它噶了。确切地讲,是村支书挂断了麦克风话筒。
村民们有些好奇,一时也怔在那里,不知道是听明白了没有。我想,他们听明白了,村里要组建烧窑队,支书和村主任都挂了帅呢。他们没有听明白。带“队”字的除了队长,就是生产队,谁见过烧窑队长得什么样。它是个啥东西?窑在哪里?为什么要烧它?它是有什么罪过吗?
那不是一个人人麦克风的时代。村里的官方消息都是通过大喇叭传递的。村民们借助它才知道一些村子以外的消息。什么三反五反,什么拨乱反正,什么改革开放,都是大喇叭里听来的。至于其它的信息,则是少得可怜,无怪乎村里有家鸡没了,找了三天才找到,只剩下了一地的鸡毛,老人们断定是狐狸大仙干的。于是,烧了黄表,磕了头,请求狐狸不要再来抓家里的鸡鸭。对于一个村子来说,那套设备是珍贵的;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一只鸡或鸭就像村里那套设备一样的珍贵。家里的活物们是不能轻易动的财富,一家老小的日常开支都只望着它们呢。再大的事就是村里青年们的男娶女嫁,还有老人们的生病与亡故。村里的消息来自村里,一般也走不出去。即使走出去,也不会走远。
这就是时代。时代性笼罩了当时世间的一切,一切也都染上了时代性,或显,或隐;或明,或暗。
烧窑的师傅在村民的议论与期待中被聘请了来。
“今天,我们请来了县里烧窑最好的师傅。师傅烧窑多年,烧得一手好砖,是一个又红又‘砖’”的人才。我们要把思想认识提高到最高水平,积极支持师傅工作。现在请师傅讲两句。”村支书把话筒递给了师傅。
“老少爷们们,我姓王,我叫王……”大喇叭彻底地罢了工。直到现在,提起那段往事,村里的老人们说,他们只知道师傅姓王,至于叫王什么,没有人能说得出来。
窑址选在了村子东南一片良田,占地不少,还要盖几间瓦房,供放制砖机和王师傅居住用。还要有更大的一片开阔地,用于砖坯的晾晒和存储。为此要占不少的良田,引起了村子里老人们的心疼和担忧。
“从当前看,是占了不少的良田,让人心疼。可我们建成投产后,会带来更大的利润。我们的窑要建个能盛四万块砖的大窑,我们按照当前的价格2角来算,出一次窑就能收八千块。除去聘请师傅和村民的工钱,除去煤矸石和制砖机的费用,再减去所占良田的收成折算,这样算下来,总要余几千块的。如果我们一年能出五至六次砖,哪是多少呢?”村支书边说,边把手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山响。
“这么多。”老人们惊讶了。
“可……可要建成也要费不少的钱吧。”有老人问。
“主要是政府的政策好,还让信用社给咱们村里低息贷了款。”村支书说。
我是知道的,那时我刚刚上小学,我一年的学杂费是每学期八角,全年一块六。如果按照现在的时价来算,那是数百倍的差异。
村里整了一桌酒菜,为王师傅接风洗尘,还去买了“佳丽”烟,席面很畅亮。村里人都明白,王师傅是个技术大拿,往后村里的烧窑就指望他了,这点钱还是应该花的。王师傅平日不烟不酒,可盛情难却。只喝了几小盅,就不喝了。所谓小盅,就是三杯一两的那种,圆圆的,白白的,小小的。手指大的人都捏不住它。大家都说王王师傅人很好,不会说,但人实在能干。
事情正如人们所说所希望的那样向前推进。村里让人看了日子,开工的时间选定在三月的一天。三月天气转暖,雨水少,也是农闲时节,正是开工的好时机。
建窑首先要先建窑皮。支书领了村里的干部,带了王师傅,转遍了村里的每一块地,每一个沟渠,还有远在西北方向的洼地。他们边走边商量,方案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窑皮的用砖很大,用土讲究。土不能太黏,太黏了就和砖坯粘在一块;又不能太散,太散了,窑容易塌方。大家商量了用东南坡的黏土和西北洼地里的沙土,按照比例调了,再加上长度适宜的断麦秸,踩匀晾干。村里的车队排上了用场,家家户户的手推车派上了用场,村里的马车驴骡也派上了用场,人喊马嘶。在窑地和洼地之间,运土的队伍逶迤成线。父亲和叔叔们也加入其中,大家都希望自己能为窑建出一份力。
“那个阵仗让人兴奋。”多少年之后,父亲对我说,脸上洋溢了自豪。
混合好的泥土加入了筋骨——麦秸,用锨挑了,围成一圈。里面浇水,从内往外,依次翻开,边翻边和。赤了脚,挽了裤腿,用脚踩个不停。王师傅领头,父亲也在其中。大家没有看错,王师傅凡事都是身体力行,不敢大了心。他说不仅要把砖烧好,还要给村里带出一批技术骨干。等村里人学会了,他也就要走了。
“那次泥彩大约用了两个小时,很费气力。”父亲说,“看着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要做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晾晒窑皮的场地用光滑的石碾平整好了。我和玩伴成为了第一批查验者,我们光了脚,在空阔的平地上来回跑了几个来回。我们感受到了地面的撞击。几个来回结束后,我们气喘如狗,一屁股坐在地上,扳了脚板看,脚板早已通红一片。见我们一个个呲牙咧嘴,王师傅和父亲都笑了。中了。
村里请来最好的木匠做了窑皮的模子。印象中模子大约50公分长30公分宽10公分高,一个个做个方方整整,滑溜顺手。王师傅拿起模子蘸了水,把和好的泥铲入,用木抹子抹平了,然后轻轻地身上提起,一个窑皮就做成了。做窑皮的流程并不繁琐。
窑皮很重,得有几十斤。几个日头后,要把它翻了面。两面要间隔晾晒,方才均匀,且不易碎。
“这才是考验人的时候,烧窑队头顶火辣辣的毒日头,下面是沉重的窑皮。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翻晒,人们都像是水里捞得一样,这样的晾晒要持续好多天。”父亲说。
“按照合适的比例混合,再加入适量的煤矸石,抹上油,就可以在制砖机上压砖了。”父亲说。
砖坯压好以后,也像窑皮一样晾晒。看呢,广阔的平地上码了一片的砖坯,一列列,一竖竖,威武雄壮极了。我和玩伴们从中间的空隙穿过,顿时感受到了将军的威严与高仰。
几天后,到了花砖的日子。人们将成竖成排的砖坯倒弄下来,先在最低下斜着排成一排,再在上面交叉着排成一摆,每一层都是平行的。这样就增加了彼此的空隙,增加了透气性,可以加快晾晒的速度。这样的阵势在威武的同时,也增加了一些花式的味道在里面。
村里的砖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建了起来。从外面看,它圆圆的,很陡。我和玩伴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偷偷地爬了上去,等到了窑顶,已是气喘吁吁。风有点大,我们定了心,站在窑顶上往下一看,顿时有些目眩。它太高了,大约有十几米。窑建在地面之上,底部却往下挖了大约四米深,比两个成人的身高还要深。
进砖坯的门开在了南面。奇怪的是门从里往外渐渐地变小了,直到能容一个人进出。高度跟一个成年的身高差不多,约有1.7米。个子高的,要低了头弯了腰才能进出。仰望窑顶,我们看到一个很小的蓝天。等砖坯晾好,够了数量,便是装窑的时候。为了成色一致,装窑是不有停的。大家齐了心,不分昼夜地用手推车推进去。里面的人仔细地把砖坯撂了,一层层,一排排,整齐如铁军。等所有的砖坯都装了进去,便封了窑顶和窑门。
窑火开在了砖窑的东面,一排十几个灶口,各有烟道通向里面,灶口有灶挡遮了。王师傅还是小了心,进进出出了几个来回,看万般称意,方才放了心,下令火窑。十几条火舌同时喷出,里面的砖坯等待那涅槃的时刻。
“窑火要连续烧20天左右,窑火点了,正是烧窑的关键时刻。砖烧得孬好,就看这20天了。王师傅戴了手表,每两个小时就要转窑一次,查看砖窑的温度和砖坯的成色,一刻也不敢放松。20天,没有捞着睡一个囫囵的觉。不要只看人家挣钱多,还要看人家的技术硬,付出多。”父亲说。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的话里有话,表面是烧窑,实际上是在给我上人生课呢。
感谢上天,尽管我后知后觉,但令父亲高兴的是,我耐住了性子,忍住了煎熬,苦读寒窗十几载,终于考上了昌潍师专,成了一名普通但勤勉向进的人民教师。处在天命与甲子中途的我,至今还坚持在教育的一线。
这烧窑就是炼人呢!
父亲的话,默默地影响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