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杰的头像

张杰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1/20
分享

老冰棍

暑过后,天气像是下了火,天地之间仿佛是架在了蒸笼之上。树枝蔫蔫地,低了头,无精打采地。土狗们伸出了细长的舌头,不停地大口喘气,肚子也被带动得不断地起伏。如果有人从他面前走过,它连看也不看。小鸟不知躲到那里去了,唯有蝉鸣不断,焦躁了人们的心。村人们已经脱得不能再脱了,大裤衩,小背心,塑料凉鞋,大蒲扇,可还是降不下温度来。老天爷的事,人间管不着呀,只有徒唤奈何的份。

“卖冰棍啦,卖冰棍啦。”街道上响起了冰棍的叫卖声,声音很高,调拉得挺长。这是一记无雨天的炸雷,轰响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孩子们疯跑了出来,追着他跑。“卖冰棍的,卖冰棍的,快停下。”

卖冰棍的停了车,他压根就不想走。这是一种近乎制式的打扮:草帽一顶,汗衫一件,外置了小褂,下身着黑色的肥裤子,脚蹬千层底。车驾一律是“金鹿”或者“永久”牌的自行车,后座上绑定了一个冰棍箱。讲究的,还会在后座上插了一面小小的红旗,看上去挺拉风的。他的声音或者座后的小红旗,成就了村里小孩子的条件反射。只要是听到或者看到,便会蜂拥而至。

小孩子们缠了大人,要着卖冰棍的钱。有的大人不给,有的小孩竟然躺倒在地,打滚撒泼。大人们无奈,边骂着“败家”,边去给孩子找了零钱。两分钱一只冰棍,一般的家庭还是拿得出的。大人们不着急去找钱,是怕放纵了孩子,让他们养成乱花钱的坏习惯。

我望向了母亲,并没有开口。母亲懂得我的意思,便去里屋里去翻零钱,过了好久才出来。这是两张壹分的小票,每张面额一分,约有两厘米宽五厘米长,上面印了几个农民,怀里还抱了小麦。母亲说,我自幼懂事。即使是馋极了,也不会开口。对于家里的境况,我是知道的。我不想看到母亲因为我赖吃冰棍而流泪。

我拿了那两分钱,去追赶那个诱人的声音。在村子西头,等我赶了过去,已是大汗淋漓,粗喘成了土狗。我把钱递了过去,卖冰棍的收了,放在了布袋里。随即掀开了白色的冰棍箱子,里面顿时冒出了白烟;我怔了一下,但没有看到有妖精飘出来。卖冰棍的打开了白色的棉被,被子很白,也很厚。又刷拉刷拉地揭开了最里面的塑料纸,塑料纸很硬。他麻利地从里面拿出了一根冰棍,又迅即地盖上了箱盖。我惊奇地看到,白气不见了,他把妖精关进了箱子里。

我接了那根老冰棍,有些神圣。冰棍的皮是黄色的,没有字,也没有图案,只是一个黄色的纸袋子而已。包装袋被牢牢地冻在了冰棍之上,一时拽不下来。不可浪费了这宝贵的时光,我把冰棍凑到鼻子跟前,狠狠地吸了几口冒出的凉气,顿觉神清气爽。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像是吃了《西游记》里面的人参果,无一个不畅快,无一个不酣畅。我想,世间的美好,莫过于在炎炎苦夏吃一只老冰棍了。在有限的认知世界里,这种念想维持了多年。我看见了玩伴羡慕的眼光,看见了他们的喉头在头,有“咕噔”的大响萦绕耳畔。

老冰棍是当时的奢侈品,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于是,我们时时地盼了阴天,尤其是午后的阴天。

终于等到了阴天,且是午后,这是天赐的良机。村里人等耐了心思,等着冰棍化成冰水。冰水好呀,一分钱一大碗。不仅便宜,而且量大。我们看到了卖冰棍的脸也随着阴了下来,这一天,他怕是没有了收益。人们拿足了耐心,在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其实,箱子里的冰水也是有限的,为了能够喝到这一口过瘾的,也是细了心,算好了出手的时机。早了,卖冰棍的不肯卖;晚了,就买不到了。

“货到地头死,阴天没大有买的。”母亲们围了来,给自己的孩子提前酝酿了气氛,打着价。卖冰棍的哭丧了脸,他知道自己要白累这一天了。他有些不甘心,又推车走了,边走边喊:“卖冰棍啦,卖冰棍啦。”不过,声音不再高扬,而是弱弱地,似乎是做错了事情失了壮色。天色昏黄,他又转了回来,我们早已把大碗拿了出来,等他。

“卖给你们吧。”卖冰棍的说。

“不要愁眉苦脸的,以前天好的时候,钱都挣下啦。今天,权当做个活动。”听母亲们七嘴八舌,卖冰棍的就舒展了眉头,变得爽快起来。我们端了大碗,小心地走,惟恐撒了去。不用说,到了家里,便是轮流地喝几口,算是消了暑。

村里见卖冰棍挣钱,便出资置办了制冰的设备,大姐也被招了去做冰棍。冰棍的制做太简单了,就是把糖精化开了,按比例加在了井水里,在制冰设备里冰冻了就可以了。大姐的工作是兑好了糖精比例,在每个冰格里倾斜着插了扁平的木棍,便是完成了任务。大姐的工钱很低,每月也挣不了多少的钱。尽管少,可也是补了家用。大姐很珍惜这个在家门口的工作,更加地卖力表现。我每每地应了家里的差去买冰棍,好处是不论我买几只,都可以按照批发价去买。负责的见了我,知道我的大姐的弟弟,便每每地多给我放上两只。从此,到了炎夏,家里的冰棍,比往常多了一点,一家人都可以或多或少地能够吃上几只冰棍了,也算是获得了幸福感。那时候的冬天,真的很冷;那时候的夏天,真的很热;那时候的幸福,真的很简单;那时候人们的欲望真的很低,一只小小的冰棍,就可以幸福一段时光。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村里的制冰厂说是经营不善关闭了。大姐也就回了家。

村里有脑袋灵光的开了小卖部,咬了牙上了冰箱。三姐见了,也出了本钱帮助父母开了小卖部。我家的小卖部开了我们的西侧房里,父亲锯了家里的树,请村里的木匠师傅打个几个简单的货架,货架之间用草席钉了,连在了一起。一年以后,我家也填了冰柜。

“不要忘了你三姐,她为娘家出了大力。”到现在,母亲还不时地提起,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二三十年。

又是一年的炎夏,母亲让我去邢姚批发冰棍。邢姚离我们村大约是单程15里。我骑了家里的“金鹿”自行车,一路风驰,很快地就到了邢姚村。村里做冰棍的有两家。按照母亲的嘱咐,我去了南面的那家。记不得他家小厂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用纸板写了几字字,斜挂在门口的杆子上,字写得扭扭歪歪,但也能认得出。农村人不讲究这个,只要有这个东西就行。

开始的时候去的巧,我每次都能提到货,后来去他家提货的多了,就有时候凑不足了。

“老板,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出?”我急着去问那个年长的男人。

“还得一个小时。如果实在等不及了,可以去村北那家碰碰运气。”那个年长的男人不急不慢地说。

“来,谁,还有谁,你们到头里来。”那家的老板娘指了,重新排定了顺序。

“不按先来后到吗?我们来得早,为啥排在他们后面?”提冰棍的不满,质问着那个老板娘。

“你们几个是南边的没有了才来了这样。南边如果有,你们还会来这里吗?他们几个是老客户,你们不一样的。”老板娘磕了瓜子,有些盛气凌人。

“要是早知道,我们就不来了。”提冰棍的低声嘀咕。

“不来也行,你们也可以四处转转。”老板娘显得很自信。她当然知道,周围除了她们两家,就再也没有制冰厂了。我们也就闭了嘴,不甘心地在后面等。谢天谢地,我如愿以偿。

“怎么回来了这么晚,有好几个来问冰棍的。”母亲说。

“是两家子凑的,不是很赶巧。”我边卸下冰棍边说。

“噢,满满的一大箱,够我们卖几天的了。”母亲有些高兴。

过了几年,村里来了促销雪糕的了。批发价三角,建议卖五毛。父母亲商量了,就定购了一点试吃,还给父亲留下了一个座机号码。那年月,能装得起电话的,可不是一般的家庭。只要来铺子里问冰棍的,父母亲便推销了去,很快就畅销一空。父亲去村里打了一个电话,那个人骑了摩托车送了雪糕来。从此,要冰棍的渐渐地少了。年底,父母清理冰柜,又找到了几只冰棍。压得深了,没有看见,也没人问了。于是,冰棍便渐渐地离了人们的视线。

“爸爸,我想吃个小布丁。”上小学的女儿在车后座上说,“小布丁虽然很小,但是用奶油做的,很香,每只只要五角钱。”

“小布丁?”我问。

“要不,你买个老冰棍吧。”我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思绪一时似乎收不回来。

“老冰棍不如小布丁好吃,我不要。”女儿回了我。我内心起了颤。心想:目之所及皆追忆,心之所想皆过往。过去,受苦越深;如今,越易怀旧,忆苦。我有些神离,慢慢地摸出了五角钱给她,嘱咐她从人行道上走,小心看着车马。

“女儿有她自己的童年。儿时的味道离我远去了,我的童年回不去了。”看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我自言自语道。

不禁想问:“童年的老冰棍,还是原来的味道吗?”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心音在响。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