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我就回老家。在这楼里闷着,我的腿都站不起来了。”母亲唠叨着。
我心里还是一惊,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去年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你嫂子来电话说,她回家了,家里很暖和。我也要回家,在这里太枯燥了。”母亲说。
“先不要回去,等等天气再暖暖着吧。”妻子温和地劝慰着母亲。
“要是你一个人回去,就是生了火炉,屋里还是很冷。就是再加了空气,也不如有暖气的楼里温暖高,稳定。你的关节不好,天冷了会痛;你因脑梗住院都四次了。吃的用的都是我和姐姐们给你送的,你又不能上街去买东西。一个人,根本不能照顾了自己。”我边说边上了急。
“不行,我就是要回去。别人的家再好也不行,我自己有家,我要住自己的家。”母亲很坚决。
母亲的话,让我寒了心。我和妻子一时也劝她不动,事情就这样一度陷入了僵局。
过了正月十五,母亲看见外面的迎春花开了,就要要着回去。一天连续说个不停,我无奈无语无法。只好答应她周末送她回家。
“不行,母亲一个人根本不行。她年纪大了,又不能自理生活。我看还是要往后再拖几天再说。”妻子建议道。
“我何尝不愿意她跟我们住在一起,只是闷在楼上,一个冬天也不能下去一趟,也的确够燥人的。”我应道,长吁了一口气。我陷入了两难之中:硬留下母亲吧,她又不情愿;要是送她回家,她又不能自理。担心,无奈,为难成了那几天的主旋律。
母亲的坚持让我们被迫地让了步。母亲如愿以偿,终于回到了生活了80多年的老家,甭提有多高兴了。邻居们听说母亲回来了,就进了家门,她们家长里短地说个不停,满脸都是兴奋。我也受到了感染,还是老家的人人情厚交情长。
我把母亲的大包小包都拿了下来,按照母亲日常的习惯给她放好,向母亲说明了,便于她自己找用。我合上了电闸,打开了水龙头,想去给母亲把水缸放满。可是没有一滴水流出来,我连续开关了多次,水龙头还是纹丝不动。可能是冻了水管。我拿了暖风来吹,我取了吹风机来暖,我提了热水来浇,可是过了许久,水龙头依然固我。它太倔了,我想。三叔和三叔也赶了来,也是好一顿的忙活,水龙头也没有给他们一点面子。一种不兆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清晰。三天后,三叔来电话说,水龙头出水了,冻得很结实。我听后不免心里一惊。
第五天,我还是放心不下,就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接通了电话,听声音是躺着接的,我敏感地意识到可能出问题了。
“五床,王俊瑛,你的药。硝苯地平一片,饭前吃;二甲双胍两片,饭后半小时服用。”声音很轻很淡,但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是个护士在送药。除了医院,就没有这样的安排。母亲一定是在医院。”
我很快就找到了母亲。她住院多次,我对医院也熟悉了起来。母亲躺在病床上,大姐在床侧陪护。母亲和大姐吃了一惊,她们没有想到我凭借一个电话就能接到她们。
“是母亲不让告诉你,说是你忙。”大姐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
“你母亲是不符合住院条件的,是她硬要着住的。我们拗不过她,担心违了她的心,会引起她的身体一系列的反应。何况老人家本身就有好多的基础病,三高,脑梗,冠心病……”主治的医师也有些歉意。
“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在意。我了解母亲。”我对医生表达了谢意,退了出去。二姐来了电话,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人们真是自私。”我有些生气,可也无奈。
母亲的坚持最终让我和妻子让了步。万般的无奈,千般的不愿,也没有阻挡住母亲回家的步伐。可代价也有,母亲因老家里冷,感觉浑身不舒服,便打电话给了大姐。于是,就出来了上面的那一幕。母亲住院,花钱不说,把全家人都调动了起来。可大姐二姐都是当了奶奶的人了,照看接送孩子不说,还有一大堆的家务。三姐还在村委担任妇女主任和保管,也是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我和妻子上着班,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大家都在挣生活,可母亲怎么不考虑这些呢。
我又急又气。急的是如果母亲执意要回,我只有摊了双手,除了陪着笑脸前去解释,再也别无它法。气的是,母亲怎么这样地不体谅孩子们。家里姐弟四人,最小的我也在奔六的路上,更不用说比我大的姐姐们。
我接母亲来住已有十几年了。母亲的到来还是打乱了我们的日常。妻子是个厚道的人,让我担心的话,她至今没有说出。但是,婆媳的关系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妻子没有说出让我为难的话,我已经很感激了。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如果我是她,可能没有妻子做得好。于是,我尽了心地去表现,以对冲妻子可能出现的不情愿,竭力地争取在母亲的有生之年,不要出现让我难以收拾的局面。
母亲年纪大了,有些神志不清,可她能够记得给我买的任何东西。对于母亲,不顺不行,不劝不行,不拦不行。下了班,我有些不情愿地回了家。母亲早就做好了饭,在等我回来。
“今天中午我吃多了,晚上不吃了。你自己吃吧。”我调整了语调和婉地和母亲说。
“要不,你稍稍地吃一点吧。一点不吃,怎么能行?”我没有答母亲的话,转身回了屋。母亲怔在了那里。我听到母亲轻轻地关门的声音。我出了屋,桌面上的那两只筷子还在那里,母亲压根就没有吃饭。母亲的晚饭有时也不吃,今晚可能也是这样,想到这样,我也就宽了心。但担心又提了上来,我去听母亲的门,里面悄无声息。我往撤几步,从屋门最小面看过去,里面也是漆黑一片。我想母亲应该是睡熟了。
晚上,我有晚读的习惯。今夜一点倦意也没有,于是我读书到十一点,便脱衣上床准备入睡。小床窄窄的,竹面。一躺在床上,床便吱吱作响起来。我放慢了动作,争取响声小一下。我的邻居们可能都睡下了吧。
外面的鞭炮声又响起了,那是有人在庆贺新年了。可能是距离太近了,声音有些震耳欲聋,连窗户也被震得晃动起来。等鞭炮声停了,耳鼓里还是嗡嗡一片。我忽然想起,快过年了,自家的鞭炮还没有买呢。母亲跟我住,我也和母亲绑定在了一起。我的生活比住宿的学生们还单调,循环在单位和住处之间。我成了宅男。
鞭炮声,鞭炮声,渐渐地入了我的脑海中,我迷迷糊糊地合了眼。外面有车子经过,停车熄火拉手刹的声音还是传了进来。
嗡嗡……嗡嗡嗡……,我的梦里也起了鞭炮声。我使劲地辨认,鞭炮声?不对呀。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呢?我吃力地去想,努力地辨别了好久,终于辨清了,那是纺车纺线的声音。
灯光昏黄,不时地跳跃着,把母亲的影子拉长又变短。母亲用的是手摇的纺车,底座呈“工”字形,长约80公分。纺车的支架上安了锭子,用于固定纤维。车轮由轮轴、辐条和线绳构成,辐条是条状的薄木板,线绳在辐条顶端,使辐条略向内弯曲,伞骨状。轮轴的一端是手柄,用于旋转车轮。绳弦连接车轮和锭子,通过手摇车轮的运动带动锭子旋转。纺车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在嗡嗡的声响中,母亲手中的线就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中越来越长,岁月也在母亲的纺车中越纺越长。
母亲拿了纺好的线去织成布,织布机家里就有,安放在东屋里。母亲用轧花的工具除去棉花中的种子,把棉花弹花,搓成捻子,再把捻子搓成条。用纺车将棉捻子纺成线,把线缠绕在线穗上,将线穗上的线缠绕到线拐上,绷到线垒,绕到线筒,将线筒穿在筒签上,线头拢在一起,此为经线。将线筒上的线纺制到穗筒上,置于梭子之内,作纬线用。穿机杼,织纬线,将织好的布卷起,断布,等待染布。
染布的师傅是个老师傅。他家的染房开在镇上,有好几口染锅呢。听人说,染房师傅的手艺是偷师的。他曾经在县上的染房当长工,经年接触的老师染布的事情。每当有空的时候,他就兜里揣了一把黄豆,漫不经心地蹲在远处,看染布的师傅染布。等到三四把黄豆入口,布便染成了。师傅见他呆坐一旁,除了吃黄豆就没有其他的事情干,就嘲笑他是呆瓜。等到他辞了东家,回家染出了自己的第一锅布,当年染布的师傅才恍然大悟。
布染好之后便是剪裁,成衣,然后是“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是老三”的循环穿,不会舍得穿。直到五六年以后,它才变成了母亲做鞋子的用料。直到我上一年级,我才有了自己的新衣服。从此,母亲纺的线,织成布,染成色,裁成衣,穿在身。直到现在,我身上穿的小棉袄仍然是母亲做的。母亲手上的线,牵了孩儿的心;母亲手裁的衣,温暖了孩儿的心。
母亲在梦里坐成了雕像,左手摇了纺车,右手理了纺线,定格成了永久。
我又回到了起点,不觉释然。第二天,我早早地吃了饭,收拾好碗筷,走在上班的路上。一轮红日璀璨在天,我加快了脚步,快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