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姐在家里受了累,你不要忘了。”耄耋之年的母亲清醒的时候对我说。
在我的心中,母亲和大姐都是天上的一弯残月。她们的月影是重叠的。我曾经无数次地去看母亲和大姐的人生,怎么看她们的人生都是残月一般,静静地挂在家庭的正中。月虽残,可明亮至今;虽不能朗照,却也给我指明了人生路。
我是知道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母亲和大姐跟了村里的经营队,去滨海小镇羊口装土。母亲四十岁,大姐十九岁。她们娘俩是工地上唯一的一对母女,其他的都是男爷们。
装卸土方本是老爷们的活,它是男性的。土地上鲜见女人的身形,但她们母女却是例外。这样的活重,这样的活累,这样的活不属于天下的月亮们。
“那张锨面很大,很锋利。”多少年后母亲对我说。她没有说那锨土有多沉重,那张锨要抬到多高,每天要把铁锨端起多少回。但我知道,母亲的类风湿性关节炎从此有了,大姐的两只胳膊从此不再一样粗。十九岁呀,十九岁呀。
我是知道的,在多少年以后。十二马力的拖拉机,在安全情况下,它的车兜本应承重一吨,但是当时人们为了多挣土方的钱,便在四周加高了挡板,这样就变成了两吨。一整锨的土大约有五公斤,一车的土要共用大小约六百锨,这样的载量每天要二十趟左右。于是,她们娘俩每天大约上土四十吨,每人二十吨。每人每天抬起的胳膊的数量大约是六千次。六千次呀,这是每天的量。当这样的量以月来计,以季来计,以年来计的时候,它到底是多少呢?我实在是算不下去。
“我大姐的胳膊怎么会不一样的粗?”我问母亲。
母亲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没有应答。
“上土的时候,为了多挣一些钱盖屋,我们晚上也要干。”母亲似乎是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开始回应我了。
“晚上羊角沟没有灯,我们干活都是趁了夜色。那时候,月亮很亮。”母亲说。
“见过羊口的圆月吗?”我问。
“记不清了,好像是没有过。”母亲说。这样的回答是超出事理的。我看向母亲,她又沉入了过往。对于往事,母亲的话总是三言两语。我不能知得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据史料记载,羊角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600年前,地名演变与小清河有着关系密切。南宋建炎至绍兴年间,朝廷在历城东北华山阴下筑泺堰,堰泺入济水故道东流入海,名为小清河,从此它成为了连接省会济南与渤海湾的黄金河道。1855年,黄河夺大清河入海,河床越过平地,泺水等支流不能入黄,泺水遂演变为小清河上源,下游由塘头营入海。塘头营,便是羊角沟的旧名。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小清河的航运功能逐渐减弱,但在寿光当地的文化历史中,羊角沟仍然占据着重要地位。这样来看,小清河与羊角沟像极了恩爱的夫妻,谁也不能离开谁了。
世间的事情有很多的巧合。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四十多年后,我作为一名支教的教师又到了羊口新区。新区就是四十多年的羊角沟。
我决计带了母亲去看当年的羊角沟。母亲的腿脚大不如前,她挣扎着要下车走走,可是多年的类风湿性关节炎,让母亲的努力成了泡影。
“外面天冷,不下去了吧,当心感冒了。”我劝慰着母亲,只好坐要车上看。
“这一片都是盐田,方方正正的,像南方的稻田一样,棋盘状。盐田变少了,到处是楼房和工厂了。”母亲感喟道,“都变了,都变了,当年不是那个样子了。”母亲轻叹一口气,似乎是因为现实之中不能还原她当初的景象而有些失落。
“这四十年,到处都在剧烈地变化,中国也高速发展了四十年。”我劝慰着母亲。母亲老了,多数的时间,可能活在了过去和想象之中。社会的剧变,她能感受得到,但似乎又不情愿这样的改变。所以,每每触及新变,便每每显出惊奇的样子。要真正的理解老人,可能要沉降到他们的内心中去设身处地,方有到位的可能性。人呀,这一辈子,要看透现实中的自我尚且不易,何况是其它人呢。
我的大姐也同母亲一样,一直走在辛苦和衰老的路上。三十多年前,大姐出嫁了。婆家是邻村的尹家,公公是个工人,已经退了休,领着微薄的退休金。本是幸福的小家,可是天不遂人愿,一连几年,大姐都没有身孕。
“就是只鸡,也该下个蛋了。”大姐的婆婆边喂院子的鸡边说着风凉的话。大姐听了,也是气得哭出了声。她下定决心要自己再盖一口新屋,她要有自己的不被打扰的生活。
在农村,要盖口新屋可不是一段容易的事。大姐便天天地干活挣钱,自己地里的粮食姑且不在话下,大姐想尽了办法来挣钱。村子里要零工,她挣着去干。四村八疃里有用短工的,她也抢着去。还在家里养了三头猪,等看着临近的时候就卖了,来筹备盖屋用的东西。加之姐夫在乡办造纸厂干活,也是风来雨去的。在建立自己小家的愿望上,大姐她们两人是一致的想法,更有一致的努力。生活嘛,总是要往前奔的,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和艰辛。
为了早些能够凑足盖屋的钱,大姐冬天就拾捡树林里的枯枝烧。不知是为什么,在上村后陡坡的时候,竟一时没有了知觉,从陡坡上滚了下去,落到了坡底。她陷入了昏迷之中。空中的残月还挂在西天。村里有放羊的路过,才把她认送回了家。那是寒冬的早晨,零下近十度的低温。母亲听了,忙卖了白糖和饼干前去探望,母女见面,一句话也没说,已是泣不成声。我听了,也是偷哭一场,不由得报怨上苍,大姐已经够苦了,你何苦还要再往她的刀口上撒一把盐。有时候我也宽慰自己,或许是上天看大姐太苦了,要她多加休息了。
这,又怎么能够?
新屋最终是盖了起来,不过只有两间。这两间瓦房,耗尽了大姐的积蓄。那个时候的农村,要攒块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可能会说,只要有力气,你就能挣到钱。话虽如此,可终究需要用力的地。力气再大没有了用武之处,也是无钱可挣的。
或许是大姐的辛苦感动了上天,新屋盖成后的第二年,她便有了身孕,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婴。婆婆也改变了很多,主动提出要大姐住那五间北屋,说是照顾孩子方便。大姐也再也不提当年的不快。
外甥的到来,的确给家庭带来的了无尽的快乐。母亲去发了钱粮,祈求上天看侯我那个小外甥。大姐一家新的奋斗开始了。除了日常的农活,大姐去给人家化工厂干活去了。不知道厂子里产的是什么,只是模糊地知道,大姐是在露天干活,整日里雾气弥漫,无论冬夏。大姐尽了力,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三年后,大姐也同母亲一样,患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
大姐当了奶奶了,笑容还没有退净。八年以后,大姐又当了奶奶了。两个孙辈相差了八岁,大姐承担了照顾孩子的重任。两个孙辈绕膝,大姐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但同时,她也要有十几年可能拔不出孩子腿了。生活的劳累,从此让大姐到了冬天基本上不能外出。她的骨节变形厉害疼得咬不信牙。手术还是来了。手术很成功,可五万块钱的医疗费还是让人望而却步。我带了母亲去看望大姐,她平躺着,似乎是睡着了。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静静地站在床前。大姐还是我的大姐,也已经不是我的大姐了。染黑的头发都已经显出了本色,皱纹深深地镌刻在脸上。她的脸,是一面具体而微的黄土高原,岁月是沧桑的雕刻师。我们没有叫醒大姐,在我退出房间的时候,大姐的卧形就是一弯月亮,一弯残月。
我看向站在那里颤颤巍巍的母亲,白的头发,弯的身躯,满脸的凄然;我又回望躺在床上的大姐,也是白的头发,弯的身躯,比刀还深的沧桑。我的眸子深处不由得出现了幻影:两弯残月本是一大一小,它们慢慢地靠近,直到完全重叠在一起。我在重叠了的残月的光影里,上学,工作,娶了妻,生了子,直到如今成为了外公。
那弯重叠的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