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消沉的人容易沉溺于往事的回忆之中。我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吧。
“那年,他给我寄了一个快递来。外面看是一个大大的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又是一个小的箱子。在两个箱子中间,还有一层充气的气囊。小箱子里面是一层包装袋,我打包装袋一看,原来是一个仙人球。”妻子和母亲说着,边说边笑。母亲也笑了,说我本不是一个懂得浪漫的人。人家都是给家里寄鲜花,他倒好,给家里寄了一棵仙人球来。
仙人球的外表朴素得近乎单调。圆墩墩的绿球,披着密密麻麻的尖刺,像是被岁月磨砺的战士,褪去了所有浮华,但毅然是钢峰毕现锐气四露。仙人球太普通了,太平凡了。你能看到的仙人球,都是处在角角落落里。或是书桌的一隅,或是阳台的一侧,抑或是电脑的一旁,仙人球似乎永远上不了台面,做不成主角。说来也奇了,仙人球安于自己的平凡和平静。它既不与牡丹争艳,也不与兰草比雅,仿佛只是尘世中一抹安静的绿,与任何人,与任何景,与任何事,与任何物,都没有一丝的关联。自始至终,仙人球都以最本真的姿态存在,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无需赞美,亦无需怜惜。
“让花成花,让雨是雨,让自己成为自己。”杨绛先生生前曾说。借用先生的话,仙人球像花如雨,它活成了自己。它平凡之躯,成就了静默之美。静处一角,却让人惊诧,赞叹,艳羡。
妻子找了一个粗糙的花盆来,去小区花园里的松树底下,用铁锹铲了一些已经腐化的土来,放进了那个花盆里。妻子找了一幅厚重的皮手套,持了一把镊子,小心地把仙人球拖进了它的新居。然后,又用镊子夹了一些松针,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仙人球四周。做完这些,妻子如释重负,似乎是完成了一项大工程。对于自己小心地避开了仙人球浑身的长刺,能够全身而退,妻子很是满意。那盆仙人球,终于被她小心地栽种起来。
“不要动它的刺,被它扎了,滋味可不好受。”妻子对赶来凑热闹的女儿说。女儿围着仙人球不停地转着,看得出她对这个仙人球比较感兴趣。小孩子嘛,对于新鲜的事物,总是少不了的好奇心了。趁妻子不注意,女儿还是试探着去摸了仙人球的刺。女儿哇的一声哭了,她还是被长刺扎了手。右手的食指上冒出了血来。倒不是多么痛,是血的鲜红把女儿吓哭了。
“阿囡乖呀,不哭。”妻子把女儿的手拿在手中,贴近了自己的嘴边,边安慰着女儿,边给女儿吹着出血的小手。
仙人球是人间的精灵。它的故乡,原本是烈日炙烤的沙漠。作为荒漠之娇子,仙人球展示出生命无比伦无的倔强。为了适应极端的干旱,让自己能够活下去,仙人球忍着巨痛,把自己的叶子缩骨成刺,它把茎肉化为储水的皿器。它用最为痛苦的自我折磨,最为痛心的涅槃炼化,最为简朴的形态诠释生存的智慧。即使被遗忘在角落数月,它仍能以青翠回应漠视,以挺拔对抗干涸。如果你是行者归来,阳台上的花草早已枯萎凋零,但唯有仙人球却是昂首如初。生命的坚韧,让人动容不已。无人照料算什么,不给养护算什么。在仙人球的世界里,那都不算事。这个人间的精灵,它用坚韧打败了世间绝大多数的生命之绿。在坚韧方面,它勇冠三军,它首屈一指,它一路绝尘,它无人能及。仙人球是一个有着双重精神的存在,它一面孤独地坚守了自己的孤傲,一面却是无言的奉献。无需沃土甘霖,却能站成绿洲;不惧风狂日烈,却在挺立寒冬;它是浊空的清流,是植物界的伟丈夫。它以刺示人,以柔济世,外表刚硬,内心敦厚。
仙人球很富有,它有好几个名字。有人称它草球,也有人叫它长盛丸,都是依据了它的外表的形态。仙人球最初被发现,是在南美草原,特别是高热、干燥、少雨的沙漠地带。后来,它开开枝散叶,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展到了全世界。从南美的孤域,到世界遍布,仙人球进取心可谓爆棚。
盆中的仙人球自己渐渐地长高了,长粗了,那个粗糙的小花盆已经盛不下它日渐庞大的身躯。我和妻子去集市上买了几个稍大的花盆来,想帮忙把它的家给迁了,也让它的瓜瓞延绵子嗣繁衍。
想法总是好的。可我们买回盆来以后,顿时傻了眼。这棵仙人球它就是一个整体,这如何能分得开。我们问了度娘,这才把移盆的想法付诸实施。
我们将仙人球浇透了水,借助工具小心地将它挪了出来。仙人球的底部已经全被根系覆盖,它成了自己的新娘。只不过,这个新娘的盖头不是盖在了上面,而是围紧了根部。我小心地分开它的浓密的根须,赫然发现仙人球里别有洞天。它的里面早就烂了一个大洞,好像是有汁液流出来。它基本上已经全枯了。我惊讶于自己的发现,如此的烂损没有要了它的命,它依然给了我们难以想象的欣荣。我拿了剪刀,小心地把腐败的部分剪去,原本壮硕的块茎五不存一,瞬间少了很多。
“这么一小块,不知道能不能存活?”妻子说。我没有应声,但是在内心,它已经被我判了死缓——它活不过来了。仙人球再次被置于了阳台的一角。时间一长,也就把它淡忘了。我根本没有抱它还能活下去的希望。一恍数日,有一天我在阳台晾晒衣服,裤角似乎是被人拉扯了一下。我低头去寻,那株小可爱又浑身青翠,它又活过来了。它个头还不是很大,它的前身是以前仅仅剩下的一小部分。但就是那一小部分,却让它焕发了新生。球不大,但已浑圆;身不健,但青翠于往。一股新生的希望和冲动,占领了我的内心。仙人球,它以残缺之躯延续生命与疗愈之力。
仙人球的药用价值自古被人类珍视,它是荒漠中的药箱,它是植物王国的仁者医心。其茎肉可捣碎外敷于伤病之处,治疗烫咬之伤;内服能清热止咳、凉血解毒,甚或辅助降血糖,抗肿瘤。鉴于仙人球的精湛医术,墨西哥人将它视为“沙漠药房”,而中医典籍中记载其治胃溃疡、消肿止痛的药方,更是俯拾即是。
这是一株与神灵相通的灵异之物。与仙人球相关的神话传说有好多,最为著名的则是与墨西哥印第安人的宗教活动有关。在墨西哥的印第安人中,仙人球被视为宗教活动不可或缺的圣物。在宗教首领的主持下,人们会向这种仙人球顶礼膜拜,然后切下它顶部最鲜嫩的部分或茎上的嫩芽苞,放在口中咀嚼后咽下。这种体验是充满魔幻色彩的。咀嚼仙人球,如同咀嚼槟榔。仙人球咀嚼后,人们会在一阵恶心和晕眩后,体验到神奇的幻觉。他们会见到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甚至能够听到神的训导,从而进入美妙无比的圣境。这种幻觉通常会持续半天左右。在这半日的时光里,印第安人不再是人,而是与神相交与神相合的灵圣。至今,在每年的一月份,印第安人仍然会成群结队地前往佩奥特仙人球生长茂盛的地方朝圣,并集体享用这种植物。仙人球,成了沟通阴阳两界的灵妙之物。借助仙人球,印第安人可以实现自然人与神的互换。
仙人球的文学意象鲜见于古典诗词,但现代人常以自创诗句礼赞仙人球:
“身披荆棘守荒凉,心藏碧玉自生光。”
“不羡群芳争暖日,一腔清气对苍茫。”
“莫道此身无锦绣,锋芒之下有乾坤。”
……
仙人球,恰似一首未竟的诗篇——平凡中见奇崛,孤寂中蕴生机。
仙人球是荒漠的隐者,是有鲜活生命的哲人。它以刺为甲,以绿为心,在寂静中演绎着生存的壮美。当我们凝视它时,或许能听见来自沙漠的低语:真正的伟大,从不喧哗;真正的奉献,无需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