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9日至20日,寿光迎来了1974年以来的最大的洪峰。受台风“温比亚”影响,山东寿光多地连降暴雨,导致弥河流域上游水库超水位运行,向下游泄洪,使得弥河沿岸的村庄被河水倒灌,多个村庄被淹。”
这是电视台新闻的内容。
事情只要亲历,就感觉现实情况远比电视新闻中报道的更要惊心动魄。
我和妻子住在了城里,打了一圈的电话,心像那十五只水桶一般地七上八下。年轻的亲朋还好一些,我们把挂念渐渐地从全面转向了年老的母亲身上。2014年父母去世,老家里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连日的暴雨,让我担心的不仅是母亲,还有有着30年房龄的老屋。老屋的建筑年代久了,我怕老屋吃不消,担心它的地基可能会出问题。
“家里的水大吗?”
“到了基台半截了。”
“水到了基台哪里了?”
“一大半了。”
“到基台最上面了吗?”
“还有一层砖。”
我挂念独自在家的老母亲,一天好几个电话不间断地打。我下定决心,必须要回家去陪母亲了。
从县城去乡镇的公交时断时续,每天,每时,每刻,可能都在变化之中。车开不成了,只能是坐公交。我是幸运的,我顺利地到了乡镇。但去家里的路,早已汪洋一片,我脱下了鞋袜提在手里,沿着回家的路趟水走。这是一条长约四里的路,这条路我最是熟悉不过,已经走了五十多年;而且还有路南的柳树作了路标。我走得很自信。
两侧的庄稼地里,早已汪洋一片。地里的庄稼,尽管挣了气力,想努力地直起腰来,可它们的根基松软一片,早已担不了它们的重量,它们不情愿地弯了腰低了身躯。
“这么好的庄稼,快要收成了,可惜了。”我叹道。
平常开关一直在叫的大门,这次却沉静了,它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进了大门。
“你怎么来了?”母亲惊喜道。
“单位放了假,我回家看看。”看着惊喜的母亲,我却心里泛了酸。
“屋有漏雨吗?”我边问母亲边挨屋去看。
“地面滑,我不敢出屋。”母亲说。我听了,倒是心稍稍地安了一些。母亲在屋里,就没有滑倒的可能。可是,水一旦进了屋,我的母亲会……我不敢想下去了。
“河滩里的猪圈进了水。夜里来了紧急通知,我们什么也没有带出来,只出来了人。”二姐来了电话,边说边哭。电话这头的我只能敷衍着安慰着二姐。第一次,我感到我的言语是那么地苍白,是那么地软绵无力,根本举不起二姐沉重的期待一点点。
事情比我们预料的更要严重。洪水退却后,二姐给我发来了视频。我听到了二姐撕心裂肺地哭声。我也心碎,画面里,我没有看到一头活着的猪,这近百万的投入就这样打了水漂。
不只是二姐家的猪圈,弥河中的一切都淹没在了洪峰下面,庄稼,猪舍,树木,杂草……洪水抹平了一切。夜色中,弥河似乎是皱纹了的镜子,闪着粗糙的寒光。
洪峰肆虐,冲垮了河堤。市里组织了救援队,卡车装满了石块和沙袋,一辆辆地开进了决口。勇敢的司机在最后的一刻才跳了车。车子进入了决口,马上被湍急的洪水冲走了。看着一辆辆地车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决口,顿时有种悲壮的感觉冲上心头,即使你不在现场,你也会落泪的。
口子村被迫做了泄洪区。一对老人坐在家中的椅子上,等待救援的人前来。那个男的老者坐在椅子上,腿上横放了一个拐杖,神态安然。女的老者也坐在椅子上,怀里有一个包,里面盛了两人的药品。事出匆忙,其它的东西两人什么都没有带。两个人静坐着,坐成了一幅岩画,静得出奇,静得悲壮。
沙袋在路两边堆积了起来,长龙一般,或直,或曲。弥河两岸的志愿者都被动员起来了,大家分成了若干的班组,24小时不间断地巡查与抢险,有些人已经好多天都没有回家了,有的志愿者自己家里进了水也顾不上了,大家都想为家乡的抗洪尽一份力。没有大话,没有豪言壮语,一切都是那么地井然有序按部就班。
那些胆大的隔了沙墙去俯瞰或远眺洪水,它像一条桀骜不驯的巨龙,在汪洋里肆意地咆哮,翻滚,企图挣开人间的束缚。洪水自己咆哮不说,还把沿途粗壮的树木连根拔起,一路顺带了去,一路地舞枪弄棒。此时此刻,这是一条不再温顺的敖丙,性子烈得让人无法驾控。
低吟的河水在黑暗中翻滚。夜深了,疲惫削弱了人们的焦虑,除了洪水的咆哮和肆虐,世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星星在苍穹之上闪烁着眼睛,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受灾的人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人们有地住,有饭吃,有水喝。午夜的乡村早已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有人们询问水情的呓语。
庆幸的是,水没过了基台,但最终没能进家。
洪峰到达了顶点,它最终还是被英勇无畏的人们驯服了,它乖乖地退了下去。受灾的人会强迫自己暂时忘记痛苦的回忆,然后把自己投入到火热的重建中去。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还要继续。若干年后,这次洪水或许将从人们的生活之中消失。它只会存在地方志中。
宇航员在太空遥望地球,他们会因看到地球的蔚蓝而惊呼尖叫,甚至失声痛哭。为什么?地球是上帝夜礼服上一颗小小的蓝色钮扣。这枚“蓝扣”在浩渺宇宙之中,发出诱人的摄人心魄的蓝波,怎么会不让人手足无措足蹈手舞失魂落魄。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首法自然。”地球上的自然之水,本就按照既有的自然法则有序运行,却因自然或者人类的原因而变得紊乱起来。紊乱的自然之水在失衡的生态系统中横冲直撞肆意妄为,呈现在人类面前的就是异常,反噬,灾难,甚或毁灭。
砖石的表皮上,爬满了深褐色的水渍纹路,像人类的静脉血管。门槛处堆积的泥沙,形成了微型的冲积扇,半掩着裂成蛛网的陶罐。残片上的游鱼图案,仍在浊水中摆尾。倒伏的磨盘下压着褪色春联残片,露出“福顺”的字样。
但是,平原还是在浑浊的喘息中,渐渐苏醒了过来。她和顽强不屈的人们一样,都在风暴中挺了过来。好样的!
每一个活着的生灵,都在顽强地寻找生机。泥浆裹挟的废墟间,透出了顽强的一丝绿意。田埂的裂缝里,钻出了蜈蚣般的紫红色须根。田垄的拐角处,一株野菊冲破板结的泥壳,明黄的花盘固执地转向东南——那里,云层裂开一道灿然的缝隙,漏下一线鎏金的光。
那株野菊,在以灰白为主色调的世界里,以一种朴实无华的外在格外惹眼。从常人的角度来看,它其貌不扬,花树无形;叶子花朵,无姿,亦无彩。但在我看来,它能够在风狂雨骤中地顽强地活了下来,还开出了牙白的花,实在是一种奇迹。那朵白花,更觉胜玉一筹。凑鼻去嗅,竟为奇香。
那是怎样的一种香呀!有大地沃土的气息,有山川湖海的芬芳,有花草的清香,有风雨雷电的足迹,还有刻骨铭心的记忆。香得惊世,香得骇俗,香得令人泪目。历练了,承受了,也有了旷世的香。让人不禁要对这株顽强坚韧的野菊深深地弯下腰去。
它应该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