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美猴王

1942年，河南大旱，中原粮仓，赤地千里，兼之蝗灾席卷，人民啃树皮，吃野草，以致易子而食，饿殍遍野，人寰惨绝。从此河南十人亡一。在河南三百万人死亡的同时，历史上还发生着一些这样的事情：宋美齡受命访美，印度国父甘地抗英绝食，斯大林格勒血战正酣，英国铁血首相丘吉尔感冒。这些历史上的事件，拿出任何的一桩来，都比河南的三百万人重要。

猴王世家是一座三进的庭院。他家的格局与众不同。表演的戏台位于临街的前面，最后两进是主人、戏班和徒弟们的住所。

“戏台前还没有人吗？”

“已经好多天没有人了。”

“人都哪里去了？”

“这兵荒马乱的，不好说。”

听罢侯宝林的话，父亲侯宝森已是黯然。他默默地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旱烟杆。这条枣木做的烟杆已经跟了他几十年，长年累月的使用，让枣色显出深沉的血红色。黄铜做的烟锅擦拭得黄灿灿的，蓝色玉石的烟嘴也发出灿然的光彩。烟袋是苏绣的，里面装着的是上等金黄色的烟叶。他默默地撮了一捏烟叶，顿了一会儿才放进了烟锅。烟叶被点燃了，高大的堂房里浓烈的烟香便慢慢地升腾弥散开来。

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不光是当地的大户和名望，就是普通的百姓也大都逃难去了。眼看着自己的戏团的人手越来越少，宝林和父亲商量自己的去留。

“一定要把家里珍贵的东西带全了。”侯宝森吩咐着。他抬起了头，最后看了一眼高高悬挂在厅堂里的“猴王世家”的牌匾，然后才紧紧地上了骡车。

一路上都是逃难的人，拖儿带女，挈妇将雏，逶迤了一路。长途的跋涉，让人们显出了极端的疲惫。忍饥挨饿，让行人脸上现出了明显的菜色。

逃难时带出来的粮食很快吃完了。宝林去请求父亲啥时候演出。宝森无奈叹息，算是同意了。猴王世家，除了表演，还有啥的法子。

宝林与小宝父子俩商量后，决定还是要演出侯家的压轴戏——《真假美猴王》。戏台就选在了小城的堂口。观众很快地聚了过来，湖北的十堰市还如日常的生活一样，没有受到外界太多的扰动。戏班的伙计卖力地敲打着锣鼓镲钹，把众多的看戏的人拢了来。人越集越多，渐渐地围了数层。父子俩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悦容。他们在想，这一场演出下来收的赏钱，可能要维持一段时间的基本开支了。

终于开演了。宝林饰演的美猴王第一个上场了，他的进场用的是连翻。只见一片的金黄之色翻腾而来，迅速之快，让人一时反映不过来。台下响起了叫好声。等他立了形，观众才看清他的打扮。身穿黄金甲，头戴金冠，手持金箍，脚踩踏云鞋。紫晶凤翎晃个不停。宝林有些气喘，他尽管尽了力，可还是气接不均。他毕竟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比不了年轻人。

小宝侯在幕后，他透过戏幕，看到了父亲的身形和气息变化。他决定要提前上场了。又是一团金黄色涌了过来，身形之快，如水泼不进，让人看不出身形来，只觉是一团金黄。进到中场，那块金雾才高腾而起，左手搭凉棚，右手持金箍，徐徐飘下，似乎脚下是真的云彩。观众看呆了，一时竟然忘记了叫好，整个戏场一片的寂静。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念头叫了一声好，大家才如梦方醒，先是掌声雷动，继而叫好来雷鸣一般。有耳朵不耐受的，拍了几个手，又迅疾地把手挪到了耳朵上。即使如此，他们的耳朵还是感受到震耳欲聋。

父子各自把金箍棒抡得飞速，成了一团的棒影，身形早已隐在了棒影的后面。你是泰山压顶，他是二郎担山；你是雪花盖顶，他是乌龙出洞；你是横扫千军，他是驻地盘龙……就这样父子俩你来我往地对打起来。传统猴戏的耍棍和武打，是表演和看戏的重点。它展现的是真假悟空的对抗与融合，是最为视觉冲击力的一段。观众们看得如醉如痴，沉入戏中不能自拔。等到结束的锣鼓敲响，他们才回过神来，口中不停地啧啧称奇。

小宝拿了赏具，在看戏的人群中穿插，陪送笑脸，说着感谢和吉祥的祝福话。出乎意料的是，给他赏钱的人很少。不少人见他来讨赏，便一边摇头一边离开。这年月，每个人的日子都不要好过。

一群游行的学生过来了，一边走一边高喊着抗日的口号。小宝的神情由沮丧变得兴奋起来，他想起了几年前已经参军的哥哥。他似乎是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到了晚上，小宝试探着和父亲商量从军的事。宝林大怒，厉声让小宝跪下。他转身抄了家法欲行家规。

“国家亡了，还有家吗？”小宝只说了一句。

宝林高举家规的手高高地扬起，却停在了半空。这句话如攒心的万箭，一瞬间把他射定在那里。他想起来了自己的大儿子大宝。几年前，侯大宝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连夜走了去参了军，从此，大宝杳无音讯。小宝的话刺痛了定林的人。他只有这么两个儿子，上面只有一个年迈的父亲。他既要挂念自己的父亲，把自己的这份家业传承下去，不能断在自己的手里。又要时时挂念自己的两个儿子，希望把家业传承下去，这样即使到了祖茔，他也能面对列祖列宗了。可是，可是……如果这样下去，他实在无法想象下去了。他似乎是清空了自己，仿佛成了空气一般的存在。

小宝跪在地上，等待着父亲的家规从空中落下来。可是，他没有等来父亲的家规，而是感觉到一股滚烫砸在了自己的脖颈上，热辣。他知道父亲在哭。小宝扭过了头，他看到了父亲的背影在涌动。突然间，小宝好像突然明白了父亲，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夜里，父子俩的泪珠轰鸣炸响，回旋在庭院之中，久久不息。

那夜，定林来到了小宝的住处，门没有上闩，他轻轻地推门进去。床上的被褥打得整整齐齐。

“他去参军去了。”宝林心想。

“小宝哪里去了？这几天怎么没有看到他？”宝森问。

“小宝呀，小宝……小宝他这几天太忙了。班里的伙计这几日走得多。”宝林听了父亲的问询，吃了一惊，赶忙找个理由搪塞了过去。话完，宝林又后悔了，他觉得不应该欺骗了父亲。可是，他又不敢把话直说了，他怕父亲这偌大的年纪是否能够承受得起事实的打击。

日军还是占领了十堰。大佐想搞一个东亚共荣的假象，便派了翻译官过来，要他们戏团再演一次《真假美猴王》。宝森听了，大怒，意与日本人拼命。宝林劝慰了父亲。他看着想着，似乎是坚定了心志。

“死有何惧，不过是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宝林自言自语道。

唱会如期在堂口举行。宝林郑重地披挂整齐。看那打扮，身穿黄金锁子甲，头戴黄金冠，手持金箍，脚踩踏云鞋，那紫晶凤翎晃个不停。宝林揽镜自照，心想，今生就穿这一次了。他提起一根金箍棒，用手使劲地掂了掂重量，这才满意地上了台。

以前是父子俩，各自把金箍棒抡得飞速，现在堂口上只有宝林一团的棒影。以前是父子俩，你来我往地热闹对打，现在是宝林一个人的独舞。尽管有鼓锣镲钹的加持，可一个人的独打，最终是失却了看点。失去骨气的乡绅陪侍左右，奴颜婢膝的伪保长点头哈腰，也最终没有掩盖事实的真相。

“怎么看着这棒子舞得不如平时快？”有人说。

“大佐让我来问问，什么时候哪个猴王上台演出？”翻译官前来询问。

“有劳你了。我现在就去大佐面前解释清楚。”宝林强堆了笑答道。一边回答着，一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金箍棒舞动得呼呼生风。就这样，宝林一面舞动金箍棒，一面渐渐地移向大佐。卫兵见了，便用刺刀欲逼停宝林。大佐见了，对卫兵摆了摆手。

大佐就在眼前。宝林目测了距离，心中更加坚定了信念。那大佐正在盯着那不停翻舞的金箍棒，似乎是沉浸在宝林的表演之中了。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中国人的表演。

只见那宝林猛地收回了舞动的金箍棒，然后高高举起拼命地砸下，那棒声挥出了惊雷之声。与之相伴的是众人的惊呼。大佐倒在了血泊之中，枪响了。宝林也倒在了血泊之中。那紫晶宝翎染上了鲜血，显得无比地鲜艳，逼退了人眼。

码头上，小宝正在上船。他隐约觉得有人在背后在盯着他看。小宝猛地回头，一个瘦削矫健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了码头的拐角处。那个身影，他太熟悉了。他想喊一声父亲，可话还未出口，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枪声从那个熟悉的地方传了过来。小宝眼噙热泪，对着堂口的方向，磕了三个狠狠地响头。他说：“父亲，这个大时代不缺少插曲，我们都是其中的一个。我们想要的生活终究会来的，你等我回来……”

小宝一个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扩散开去，越传越远，渐渐地有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顿成振聋发聩之势。

“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小宝隐约听见有得岸上有人在唱《大刀进行曲》。

每一个中国人都相信，黎明快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