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父亲买了一个筒子间。这是一座“口”字形的楼房,我家的那间位于北面。走廊里的窗户不仅数量少,而且开得也小,高高地趴在上面。即使在白天,走廊里的光线依然很暗。地面是水泥抹就的,年代久了,走的人多了,便光滑地很,像是文玩给把玩得包了浆。墙皮已经有些剥落了,这一块那一块地,像是人身上的皮屑,掉了碎碎的一地。
我们的筒子间面积不大,约有十来个平方。摆设更是简单,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座挂衣架,其它的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噢,我忘记交待了。地上还有一个温水的壶,窗台上还有两只玻璃杯。筒子间的窗户开在了南面,一天之中,也没有多少阳光透进来。到了冬天,房间里几乎和走廊里一般地黑。
我几乎是摸索碰上进了走廊。“哗啦”一声,我绊倒了邻居家的东西。听那脆脆的声音,好像是一些空的塑料瓶子。邻居的门接着开了,光亮从房间里透了出来,照亮了门口的一大片地。开门的是我邻居陈轶力。透过光亮,我看到了屋里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那是她的丈夫。他原为上海知青,当年呼应国家“上山下乡”的号召,从上海去了乡村。乡村的条件艰苦,落下了一身的病。如今年龄大了,便与床结了缘分。一年之中,有多半的时间在床上度过。
“你回来了。”
“回来了。”
“我们有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
“是呀,是呀。”
“这次要住得久一点吗?”
“出完差就回北京。”
“噢,是这样。”
我开锁进门,开了灯。脱下衣服挂在了衣架上。这间房子只有我去上海出差的时候,才偶尔来住住。一年之中,我与房子也见不了几次面的。妹妹在上海找了一个汇丰银行的职员结了婚,她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平时有时间,她也不会来过。妹妹说,房间狭仄黑暗,尤其是受不了满屋的烟味。
房间里都是我的东西。地面上,床底下,都是过期的报纸,喝完的塑料瓶,还有外卖的包装袋。满屋都是我吐的烟味,还有霉腐的味道。我开了窗,透着风,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是公共的,里面靠着南侧的墙边,各有一个男女的蹲位。东西两侧,各有一排的水龙头。窗户有一个,开在了南边窗户下面,窗户上贴了玻璃胶纸。门,已经被卸下来了,倚在北边进门处。保洁的卫生也打扫得马虎,气味更是比我的房间更冲。我无奈地屏住了呼吸,急急地洗了一两把脸,便冲门而出。走廊里的空气尽管也不新鲜,但总比卫生间里的要好闻一点。脸洗过之后,我顿觉清爽了许多。
脸上的水还在往下滴落,手机却响了起来。是我的大家同学宋宇田打来的。他听说我来了上海,便想约几个上海的同学聚聚吃一顿饭。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过着吃不撑饿不死的四平八稳的生活。工作时间可以有班上,休息时间可以陪陪自己的老婆孩子,也便满了足。偶尔也会约了合得来的同事们,找个苍蝇馆子,小撮一顿。日子过得倒也欢愉自在。说实在话,我很享受这种牢笼中的平稳。我的父母也因为我在北京谋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而脸上有光,在村里炫耀了个遍。
我跟你说,我那个同学宋宇田可不简单。大学毕业后,他先在一家传媒公司上班,后来听说搞化工挣钱,就干脆辞了职,自己注册了公司。听说是混得不错,发了大财。
宋宇田是开着保时捷来的。他摇下了车窗,见我呆立在路边,便吼了一大嗓子。
“老同学,好久不见。你看我这车怎么样?”
“这……这车很贵吧。”
“贵啥。我砸下一个单子,就能买一辆。”
“快些上车。我拉你转转。”
一路之上,宋宇田口若悬河,不断地说着他的发家史。我一时也插不上嘴,唯有应应诺诺。
车子穿行在车流之中,不久便驶到了滨江大道。宋宇田指着江边一幢摩天大楼说,我在那里新买了一套房子。宋宇田说得风轻云淡。我很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傲慢的倔强的微笑。
我有些目瞪口呆。我是知道的,那片住宅的名字叫“汤臣一品”。它是上海北外滩临江的水景豪宅,可以超近距离观看江景、东方明珠和外滩,目测离黄浦江大约有几十米。周围交通便利,附近有上海航运商务区、白玉兰大厦和哥斯达邮轮码头。住在这个小区里,几分钟就可以步行到外滩。
“晚上想吃什么?”
“想吃大学同学小聚时的南关翔小笼包和鸡鸭血汤,还有桂花赤豆糖粥。”
“那我不陪你了。我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局,去谈个单子。”车子停稳了,我被扔下了车。
宋宇田没有下车,连车窗也没有放下来,只是说了一句“回见”,便一溜烟不见了。就这样,我被晾在了马路边上。我想了好久,一个突出的念头一直萦绕在脑海,再也挥赶不去。
我们压根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天色还早,这么早回家了也是无趣。于是我便买票进了世纪公园。三月的天气温和,又是周末,公园里早已游人如织。要知道,世纪公园不仅是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也是商务交流的理想场所,享有“假日之园”的美誉。大家一窝蜂地出来,一股脑地,把憋了一整个冬天的热情都倾泄了出来。哄娃的,游玩的,讨论的,拍照的……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美丽的景致。
世纪公园,是浦东新区的一个大型生态型城市公园,以其广阔的草坪、森林和湖泊而闻名遐迩。这里有以其绚丽多彩的花钟和精确的定时功能而著称的世纪花钟,有湖水清澈环境优美的人工湖泊镜天湖;有以金秋送爽、丹桂飘香为主题的秋园,也有以展示松骨、竹韵、梅风等冬季特色的冬园。除了这些,公园内还设有高柱喷泉、音乐旱喷泉、四季园、大型浮雕、林间溪流、卵石沙滩、银杏大道、缘池等园林景观。
三月的上海,梅花在料峭春寒中渐渐地进入了尾声,但仍有晚梅与落英交织,共舞,形成独特的诗画意境。春季,是观赏梅花的最佳时期,梅园内有数千株的梅树,不同品种的梅花正在陆续绽放,形成一片香雪梅海。
凋落的梅瓣薄如蝉翼,凋零的梅枝苍劲如铁。美人梅、杏梅则正值盛放,粉白花朵与凋零的花瓣相映成趣。水岸边梅枝低垂,倒影与涟漪交织,花瓣飘落溪中,随水流缓缓漂动,宛如动态的水墨画卷。空气里裹挟溢动着浓郁的梅香,有些醉人。
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我蓦然看见了我的上海邻居陈轶力。她穿了一件鲜红的风衣,还围了一条更加鲜艳的红围巾。
“陈阿姨,你一个人?”陈轶力见是我,赶忙把手背到了后面。
“是呀,肖剑。看着今天天气好,又是周末,我也来公园里放放风,散散心。”陈轶力说,“我不用买票,你看我有老年证。”陈阿姨边说边拿出了她的老年证给我看。我见了微微一笑。
“您能给我照一张相吗?”陈阿姨把藏在背后的梅花放在了我的面前,“是小朋友折了,扔在了地上,我捡到的。扔了多可惜。”
“当然。”
“等一下。”陈轶力迅速地站到了梅花树下。她开心极了,笑靥如花。
我接过她的手机,调好了距离,想把她连同身边所有的美好都拍摄进去。
“陈阿姨,走廊里的哪些塑料郱子……”我轻声说。
“噢,看我这记性。我收集起来送给我们的邻居杨茗淇的。她的家里最近出了变故,经济上有些捉襟见肘。这些塑料瓶子也值不了多少钱,送给她吧。小肖,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能做的目前就只有这么多了。”
“对,我们用不到的衣服,我也要抽空给洗干净了,给她送过去。”陈阿姨笑语盈盈。我看见了最美的春天。
晚上,我回到了蜗居,把房间里能找到的那些报纸、塑料瓶,用袋子装了,也顺着陈阿姨盛满塑料瓶的袋子并排放在了走廊里。
我想我回北京以后,一定要把家里穿不着的衣服都找出来。等下次来上海的时候,我就带了来。
对,我还要好好地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看看怎样才能帮到我的上海邻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