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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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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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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两峰雄峙,一条大河巨蟒一般横卧在我的面前。连翻了几座山,疲劳使我一下子失了锐气,坐倒了,垂了头。我的眸子里出现了这样的幻像。四周的高峰耸峙,似乎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黑猩猩中蹲立,浊黄的眼睛死盯了我看,满眼满身的凶意令人愕然。即使如此,我还是昏沉了下去。

“年轻人,你不过河吗?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一位渡翁站立面前。我吓了一跳,以为还在梦境。对这些没头没脑的问询,我没有回答。

眼前的渡翁头戴苇笠,一衣蓝色衣衫,被岁月洗得发黄泛白。赤脚,身形瘦削,发须皆白,满身皮肤松弛,枯枝一般。似在无事地告诉我有关他沧桑。

“您是,您是……”我嗫嚅着。

“我在河对岸,看见了你,就急急地划了来,怕你急着赶路。”我挣扎着起了身。

“您这是……”渡翁欲问。

“这是什么鬼地方,下午三四点就没了太阳。”我有些怨愤,“工作组里那么多人,为啥偏偏派我来这里驻村。”出发动员会上,尽管我对花翠山的穷僻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但目的地还未到,单就这一路的所见所历,就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不由得怨天尤人起来。

渡翁本欲问询,见我失了兴致,便也闭口不语。默默地解了缆索,起篙渡我过河了。

下到中流,方知河流湍激,远不是刚才所望。船底的硬石与激水肉身赤搏,水花四溅,水响轰鸣。我的心不由得紧了。倒看那渡翁,撸起裤脚和衣袖,调整好船头的角度,挣扎了十二分的气力,半迎了浪头前进了。

我不由得打量起他来。刚刚松弛的皮肤似乎被内在的风骨硬朗了,变得立马紧致起来。脸上的皱纹也因了奋力而平展了很多。河风掀起了他的衣角,露出棱角分明的腹肌,连同手臂和双腿是的线条,都在那一刻化成刚硬。两眼深邃,透出阵阵寒气,全没了刚才的柔情。

他不再是他,他是战场的的角斗士。

我下了船,心境也平复了许多。我想和渡翁告别,却见他背了身,用沾湿的手巾不停地擦拭纤尘不染的船舷。

“渡河的钱,我给您放在哪里?”我怯怯地问了一句。

渡翁仿佛没有听见,他还在不停地擦拭碰上船舷。我有些无趣,低头离开,内心充满了愧疚和失落。我想,我刚才的话语和神情,显然冒犯了这位渡翁。

上了岸来,忽然闻到一股腊肉的香味。我恍然,急于赶了几天的路,就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热饭,于是我背着日渐沉重的行囊,沿了肉香的方向寻了去。果不其然,竟是一家的小饭馆。我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便一头扎了进去。

这是一个两开间的饭馆,依山而建,片石垒就,就连上面的屋顶也是片石覆成。片石一层层,一叠叠,一撂撂,层次和筋骨分明。山里的气候本就清爽,到了石屋之内,更觉凛然。身上的汗珠遇冷,令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明间是堂食的地方,小桌两张,分站在两墙之侧。桌子上的红醋、酱油和辣子面泛着诱人的光,把我的视线吞噬了进去。我的视线透过调料的玻璃,贪婪地看着这人世的烟火。

门帘一挑,一人女的走了进来。她可能是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在山里,一切都是澄静的清明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万物都是灵性相通的。语言仿佛成了多余的存在,显示出地顽强的苍白。

“想吃点啥?”那厨娘见我呆立,还是开了口。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菜单,也没有看到墙上可能有的粉笔字。我想,她可能误认为我是一个熟客,抑或是山里人家本身就是这样。

我立马心领神会,紧跟着挑帘进入。灶间生着火,烧着山上随手捡拾的枯枝。火苗温柔地舔了锅底,偶尔会发出一声轻轻的爆响。灶上有两个大铁锅,其中一个正在炖着腊肉。腊肉黑中有黄,黄中透红,晶体一般在锅中跳跃着,等待即将来临的涅槃。就是它把我吸引了来的。

一张竹椅上坐着一个老妇人,眯了眼,看向河内,似乎是入了定。一只家猫睁大了眼睛,从地上一下子跳到了竹椅上,张眼四望,似乎是在约定今晚的餐食。一条金色的大鲤鱼猛地跃出竹桶,悬在半空,又猛然落下,溅起一片水花,吓得家猫一下子跃下,边走边看向竹桶的方向。

灶台也是片石叠就的,一片片各自独立分明的片石,却在山野人家的手下变得温顺起来,一个个低眉顺眼友善了人和自然。灶台上摆着简单的几样山菜:蕨菜,马齿苋,灰灰藜,薤白,水芹菜,地耳。我点了一个腊肉炒水芹。那厨娘利索地用铁钩吊出了一块色泽诱人的腊肉,放在了枣红色的砧板上开始切。那腊肉太热了,她有几次不得不停下手来。热锅冷油,抓几把山里叫不出名字的调料炒香,最后加入腊肉和水芹翻炒,出锅,上盘。腊肉黄红相间,晶莹剔透,漫着馥郁肉香;水芹青白,脆爽可口,更兼那五彩的调料加持,顿时使我贪欲大开。我自己拿了农家的大碗从甑桶里盛了米饭,便大快朵颐起来。厨娘见了,只是微微一笑,便又进灶音去忙了。

山野的鸟鸣正欢。我似乎听见了十几种小鸟在叫。等走近了去听,方知那不止是鸟鸣,还有十几个徒步的小孩子的欢快。逼仄的房间顿时拥挤了起来,堂间已经站不下人了。领队的赶忙招呼大家到外面来。我打着饱嗝满足地从里间走了出来。顿觉天地广阔,晚风怡人。

我看得清了。这是一处凉蓬所在。三开间,地上只竖了六根木桩子。木桩漆黑,有明显的火燎的印记和气息。山里的空气湿润,这样处理过的木桩可以用得更久一些。上面用细的枝条纵横,搭盖了山地独有的茅草。好一派山野的田园所在。

孩子们的小脸红彤彤地,各自背了背包,鼓鼓的。我趁机和领队攀谈了起来。

“我们是城里实小的。每年夏天都要举行带孩子们进山,举行徒步励志活动。一来饿其体肤,强其体魄。二来磨砺意志,野蛮精神。”领队说。我听得出,他们正在践行伟人的主张。

“我们进出山,会在这里各打一次牙祭。其余的时间,我们的吃住都在老乡家里。我们带了必备的用品,只是借用老乡的炊具。”领队又说。

我沉默不语。

厨娘来给孩子们上了饭菜。除了腊肉,都是一些平常的山菜。孩子们却很高兴,各自拿了大碗,从甑桶里盛了米饭,分组坐了,等人齐了,便一块开动起来。

“河里的渡翁是个烈属。儿子是消防队员,在一场山火中走的。还有一个女儿,家安在城里。老伴走了好几年了。女儿女婿觉得老人孤单,叫他去城里一块住。他说住惯了渡口,习惯了渡口的晨昏,没有去。每年的清明,女儿会来接了他去,当天他就返回来。”厨娘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你看,这群孩子前几天路过的时候,还是些白面小书生和娇小姐。几天的山路和山风,就变得黑壮了。”厨娘莞尔,似乎是对我说,又似乎不是。

我望向渡口,已是暮色四起。渡口在流动起伏的雾气中,显得影影绰绰,不见了真切。唯有一个橘红的烟锅,在暮色和雾霭中一亮一隐的。在暮色与云气之中,那烟锅渐次变得焰红,渡翁也随了烟锅,渐渐地高大起来,令我仰视。

我顿时羞愧不已。

山月出来了,天地之间一片澄静。远处的山影隐约,那是山民永久的守护神。山风拂面,让我清醒了不少。一条蜿蜒的山路银蛇一样盘在山间,那是花翠山的路标。

“今晚就徒步一个通宵,天亮赶到花翠山,就去村委报到。”我笑想,不觉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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